我掏了掏耳朵：“我不過是在闡述事實而已，哪裏錯了？”
亞瑟這麼一喊，我突然想起來他其實早就知道愛麗絲這個壞習慣了，可是他依然縱容她做壞事，就連那晚的陌生男人都是亞瑟故意喊過去的。
“那不是事實！那是你編造的謊言！”他怒視着我，“身爲勇者的我，不可能娶一個喫人的魔物！”
“可是你還是娶了她，”我平靜地說道，“求着要我把她嫁給你，不是嗎？”
“亞爾維斯！”
他揪住我的衣領，嘶聲大吼：“我命令你重新寫一封懺悔信！裏面不準再提到愛麗絲！”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突然一笑：“亞瑟，愛麗絲是我的妹妹，我在信裏肯定會提到她的。”
看着他鐵青色的臉，我又補充道：“我不止要提到愛麗絲，我還要提到你們兩個幸福快樂的婚後生活，我要將一切公之於衆，我要讓這個國家的子民看看他們的勇者——是如何一步步撕下僞善的面具的。”
“你做夢！”亞瑟往我臉上揍了一拳，我一下沒站穩，摔在了地上。
我也沒有立刻站起來，我們隔着一排鐵欄杆，就這樣互相對視了許久。
後來，還是他先轉移了視線，他喊來守衛打開了牢門，走到我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氣憤而悲憫。
我討厭仰視別人，在他準備蹲下身的時候，我立馬又站了起來，我擦掉嘴邊的血漬，發出一聲輕笑：“亞瑟，現在跟我談要求已經晚了。你以爲我不知道麼？我的信根本不能經過你的手，那天你恐怕還沒出地牢，就被別的大臣把信拿走了吧？”
亞瑟冷冷地看着我，沒有說話。
我繼續說：“所以不管我寫了什麼，你都無法更改無法過問，你能做的，只有站在偌大的王宮裏，卑躬屈膝地聽從國王的吩咐。亞瑟，你以爲你作爲勇者打敗了我，就能一步登天了嗎？你根本不知道，打敗一個魔王其實算不了什麼，世界上會有無數個勇士，今後也會出現無數個魔王，你不過是在這小小的時代裏，出了點小風頭而已。”
“等我寫完這封懺悔信，等我上了行刑臺，等我的事蹟化爲灰塵泡沫，你也完了。所有人都會忘了我，當然也會忘了你。”
“只可惜這封信很長很長，我想寫個一年半載，這段時間還請勇者大人出門的時候注意一點，小心被你守護的子民要了性命。”
“你不會死的。”沉默了很久的亞瑟突然開口了，他走近我，又重複了一遍，“你不會死的。”
他在胡說八道什麼？我說：“我會死的，但是我死後你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他顯然十分苦惱：“我們之間就不能和平相處嗎？”
“哈哈哈哈哈！”我被他逗笑了，“和平相處？你見過哪個勇者會和魔王和平相處？如果你想和平相處一開始你就不該……”
後面的話我沒能說下去，因爲我的嘴巴被堵住了。
我的眼前是亞瑟放大的臉，他閉上了眼睛，眉頭皺成了一團。他的嘴脣十分冰涼，在他親我的那一瞬間，我想到了雪山上常年不化的寒冰。
我整個人都呆了，沒等我來得及把他推開，他就自己後退了幾步。
我只覺得胃裏一陣翻騰：“亞瑟，如果你想噁心我，你成功地做到了。”
他十分平靜地看着我，藍色的眼睛沒有一絲生氣：“我後悔了。”
他說：“我後悔了，亞爾維斯。”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以爲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他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說不上是氣憤還是悲傷的神情，但是他的眼睛明顯出賣了他真實的想法。
我看得出來他十分懊惱難過：“我後悔了，亞爾維斯。十多年前，你把愛麗絲託付給我們家的時候，我應該也要求母親把你一起留下的。我不該讓你一個人走的。”
“你究竟在說什麼？”我完全被他弄蒙了，“參加護衛隊是我自己的選擇，就算是愛麗絲要我留下，我也不會答應。”
但他顯然沒有聽進我的話，他仍然沉浸在悲傷的氛圍裏：“亞爾維斯，如果你沒有走的話，你就不會成爲魔王，我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明明能成爲最好的朋友，可現實卻讓我們卻成了對立的仇人。”
我試圖打斷他：“亞瑟，你不要再說了，別以爲你們收養了愛麗絲，我就會感激你們一輩子。”
是他們洛克家族殺死了愛麗絲。
知道真相時的我，彷彿也隨着愛麗絲一起死去了。我真的不敢相信，我捧在手心裏的愛麗絲，我小心呵護的愛麗絲，我的玫瑰，我的珍寶……她是多麼可愛特別的一個女孩兒啊，就這麼被無情地奪走了生命。
“亞瑟，你就是個劊子手，是你害死了愛麗絲。”
“不，亞爾維斯，”亞瑟再次走近我，“你總是不明白。”
我不明白？
“我很明白！”我大聲吼他，“你和愛麗絲結婚，根本就不是因爲愛她！你早就知道她是人類和魔物的私生女！你不過是想用她的血肉骨頭鑄成打敗魔王的刀劍！”
時隔多年，再次說出這個祕密無異於是對我的一種酷刑。
雖然我把愛麗絲當做親妹妹一樣看待，可是她根本和我沒有血緣關係。
我的母親在生下我後，身體十分虛弱，再次懷孕無疑會要了她的性命。可她一心想要一個女孩兒，我也很想要一個妹妹。
然後，奇蹟彷彿降臨在了我們身上，我的母親在森林裏採果子的時候，撿到了一個孩子。她很清楚這個孩子不是正常的人類，可是她還是把她帶回家了。
一開始父親極力阻止，說這是不祥之物，會給全家人帶來厄運，父母甚至爲此大吵了一架。後來不知道是因爲什麼原因，父母又突然和好了，我的父親也接受了這個孩子，並且給她取名愛麗絲。
我很清楚愛麗絲的身份會給她——甚至給我們一家帶來災禍，可是沒辦法，誰讓我們撿到她了呢？她又這麼可愛這麼乖巧。
讓我沒想到的是，愛麗絲並未給我帶來災禍，反而還救了我一命。在刻耳柏洛斯死後，我聽他的屬下說起血月之夜。他說刻耳柏洛斯之所以沒有殺了我和愛麗絲，是因爲他在我們身上聞到了魔王的氣息。
我身上哪有什麼魔王氣息，我想一定是愛麗絲知道了什麼，危機之下在我身上施了什麼法術。但我並沒有去向愛麗絲探討這個問題，血月之夜，我們都不想提起。
但是愛麗絲最終還是因爲自己的身份招來了殺身之禍。
洛克家族知道她的真面目後，查閱古籍，知道了一種能鑄成最強刀劍的方法。那就是人類與魔物結合產下的孩子——用他們的血肉骨頭熔鑄鍛造，做出來的刀劍能斬殺一切邪惡的事物。
亞瑟正是因爲擁有了這對刀劍，才成功打敗了我。
我盯着亞瑟腰間的刀劍，冷笑着說：“我實在不明白，既然你早就想要殺了愛麗絲，爲什麼還要費盡心思娶她？爲什麼要讓她死前體會被丈夫背叛的痛苦？爲什麼！”
我一向不怎麼哭，可是一說起愛麗絲我就忍不住流淚。我的愛麗絲，我親愛的妹妹，她那麼好的一個人，爲什麼要忍受這些痛苦？
亞瑟盯着我：“我以爲你會留下。”
他的目光蘊含了無數複雜的情緒：“我以爲只要愛麗絲和我結婚了，你就會留在洛克莊園，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他笑了笑，“可是你沒有，你還是離開了。”
“亞瑟！”這回換我揪住了他的衣領，“我不管你在胡說些什麼，我和你永遠是兩個世界的人。我是無惡不作的魔王！你是受人愛戴的勇者！我們的宿命就是殺死對方！”
“……你明白嗎？”
亞瑟目不轉睛地看着我，一直到我鬆開他的衣領，一直到我躺在稻草上，一直到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他才輕聲說了一句：“我不明白。”
他的語氣依舊十分執拗，聲音裏似乎交雜着一絲哽咽：“亞爾維斯，我不明白。”
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後，我睜開了眼睛。
我只覺得他十分可笑，他說他不明白？他有什麼不明白的？
從我把愛麗絲託付給他們家起，我做的一切，他有什麼不明白的？我是爲什麼執意去參加護衛軍？還不是爲了躲他？
說來也實在滑稽可笑。在這個國家裏，有誰能想到這個親手打敗了魔王的勇者，實際上在很早之前——哪怕到現在，都對我這個惡貫滿盈的大魔王抱有深深的愛慕？
簡直是瘋了，沒人會相信——亞瑟他就是瘋了，他已經無可救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