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他生在沈家,拋棄了沈清宵這個名字,重歸佛門,以身渡魔,鑄成佛國,應對大劫。
如今金光大陸的大劫已至,可他的佛心有缺,這邪魔度化的佛域就只能潰散在幽冥之中,無法守衛天下蒼生。
但即便如此,這些邪佛也不用想要從他的鎮壓下逃脫。
佛子雙目終於化作全黑,身上佛光寂滅。
他雙手合十,閉上眼睛,眸底生出紅色的光焰來。
虛空之中,漫天獰笑的邪佛身上忽然騰起紅蓮業火,令他們猙獰的笑聲戛然而止,變成痛苦哀嚎——
“你做什麼?!”
“承光——!你在做什麼?!”
“你與我們是一體的,你殺了我們,你也別想活!”
“住手,快住手!”
“啊——!!”
從癲狂囂張到現在痛苦求饒,這轉變不過是一瞬之間。
佛子眉目如畫,說出的話卻無比絕然:“我既無力再鎮壓你們,也不會讓你們再存在下去。”
“無鏡!”
“承光!!!”
任嫣然聽着這些邪佛之音,見他們的軀殼在業火中燃燒,身上每一寸殘餘的金色都被燒成焦黑。
所有人都聽他們垂死掙扎道:“你好不容易見到了自己的女兒,你就不想再多活些時日,與她相認,讓她認你爲爹嗎?”
“你就捨得將自己的骨血拱手讓給他人,讓她認旁人做父嗎?!”
任嫣然心下一顫,見佛子置身羣魔包圍之中,被魔氣浸染的眉目在紅蓮業火映照之中,又再次變回了澄澈。
只不過他聽到這些邪佛的話,再次睜開眼睛,就已經不再是至聖至潔的佛子。
在這一片鬼哭狼嚎之中,他所在之處就成爲了唯一的澄淨之地,那根系在他手腕上的紅線在這個時候發起燙來,彷彿要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一圈烙印。
他直面了自己的凡心,又再次變回了沈清宵。
一迎上他的目光,任嫣然就感到自己體內有什麼正在衝撞。
她伸出右手,下一瞬,浮屠城就在她的掌心現了出來,開始在她的掌上瘋狂旋轉。
在它的轉動之間,任嫣然見到一根紅線自佛子的手腕上牽扯了過來,越過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延伸向了自己手中的浮屠城。
衆人看着這根紅線在這座四方小城上一繞,就盤旋在了上面。
佛子的目光落在這根紅線上。
旁人不知這座城曾經歸屬於任心緣,是她百年之前下幽冥來尋的寶物,但他卻知道。
任嫣然、任星野和鬼王都知道。
此刻見它對承光生出反應,任星野神情微怔,站在任嫣然身後的鬼王則是眸光一沉。
浮屠城旋轉極快,轉瞬就將整條線都扯了過來。
紅線末端牽繫在佛子的手腕上,在他跟少女之間倏然繃緊。
任嫣然見到手中的浮屠城旋轉一頓,然後感到從紅線上生出了無盡的拉力。
按着她肩膀的鬼王一時間竟沒能按住她,只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被這條紅線一扯,牽引向了被鎖在半空中,等待業火終結這一切的佛子面前。
她順着這條線,眸光顫抖地看向了面前的人。
儘管此刻她其他的爹都還在身邊,但一來到佛子面前,她就不受控制地只看他。
在她那麼多回認爹的場面中,就只有這一次,是她孃親的欽點。
此刻,面前的人似乎已經不再是佛門聖子,任嫣然見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了屬於人間情緒的柔軟和歉疚。
她見他開口,對自己說道:“你出生的時候,你娘告訴了我,我雖已皈依佛門,不該再有凡塵俗念,但知道你的存在時,還是忍不住給你起了一個名字。”
“……叫什麼?”
任嫣然一開口就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人生如霧亦如夢,情如朝露去匆匆。”佛門聖子此刻在她面前,彷彿就只是一個普通的父親,他望着自己的孩子,直面自己未斷的塵緣,“我給你起的名字,就叫沈露晞。”
真是個好名字,任·嫣然·靈兒·漫漫·無憂·露晞顫抖地想道。
聽着承光的話,軒轅奪跟夜遲衣哪裏還會不知道他跟任心緣也有一段過往?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與他們爭奪女兒,可是心中卻篤定靈兒/漫漫是他的孩子!
更讓人心堵的是,自己女兒手中的那座小城竟然還對他有了反應!
鐵奴看小姐要信他的話,急得不行,可是越急就越是口拙,不知該如何代自己的主人開口。
只聽任嫣然顫聲道:“我今年……”
“十八。”俊雅佛子輕聲道,“過了今日,你就滿十八歲了。”
任嫣然沒有想到今日還真是自己的生辰,她的聲音又顫抖幾分:“而你在大雷音寺閉關百年有餘,我孃親她……”
“她來見過我一次。”
似是知道她要問什麼,佛子沒有迴避。
“……”
任嫣然一聽就知道這一次是哪一次,她孃的膽子也太大了。
如果他真的是自己的爹,那就是他破戒的那一次。
她低頭看向自己手中靜止不動的浮屠城,見到這紅線纏繞在上面,就像她孃親跟眼前的俊雅佛子的糾纏。
佛子至聖至潔,註定不能留情,如果不是太過喜歡他,如果不是預感到自己即將離去,她孃親大概也不會在他閉關不見她之後還去尋他。
然後臨走前還破了人家的戒。
衆人見她望着手中的小城,再望向那牽繫在佛子手腕上的紅線,喃喃地道:“她一定很喜歡你了。”
“……”
這句話簡直就像是一把刀,同時捅進了好幾個人的心裏。
而在聽她說完這句話之後,承光的眼中浮現出一絲惆悵。
他既身負重任,就不該動心,今日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已經準備讓紅蓮業火燃盡此身,帶着這些邪佛同歸於盡,只是心中遺憾,還沒有聽女兒叫自己一聲爹。
但他知道,自己沒有立場。
十八年來,他沒有盡一天父親的責任,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給她任何東西,甚至在佛心崩碎之前,都沒有去爭取過自己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