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我去找藥罐。
並非他自己的意思,而是藥廬的大夫,這個尋常清閒得以打盹度日的老人家,有天勤快勁兒一上頭,開始洗刷自家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藥罐子,洗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思考起罐子裏的這些藥香都來自於哪幾種藥材,有些味道實在模糊,他便回屋去翻藥箱挨個的找,等找着味兒了,回來繼續洗罐子,罐子卻不翼而飛了。
老人家跟我一樣頑固,說那是祖傳的寶貝,用慣了也不願再去換別的,而且找不到的話,他的心思就不能集中,更不能潛心配藥救人了。
葉凡熱心蓬勃,交待了前因後果,目不轉睛的看着我,下巴揚了揚。
我默默瞟眼過去,那個丟了罐子的老頭趴在院子裏,正長一聲短一聲哭的傷心,哭得興起,還捶胸頓足,大有如此寶貝失去之後,他也不想在世上苟活之相。
不就一個老藥罐兒,至於如此麼?
“或許是王郎中自己念舊吧,到底陪了他一輩子的東西啊。”葉凡感慨萬千,又道,“姑娘肯出手幫我這個陌生人,一定是助人爲樂的,這位老人家的難處,小事一樁啊。”
此時他眼裏的熱情,叫人不忍坦然凝視。
我不喜歡過問這種雞毛蒜皮,但一言既出,我沒法反悔,只好出門去找隔壁的三姑打聽,隔壁的三姑說沒注意,倒是隔壁的隔壁的六婆那天來找過老大夫興許看到什麼了,於是我去找六婆,六婆說只看到老郎中滿屋亂竄的在找什麼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九娘那天在藥廬跟老人家聊了一個多時辰,說不定有下落……
如此這般,直至我問到了街尾的十八嬸,總算探到了那隻作孽罐子的行蹤。
藥廬對面,雜貨鋪的胖掌櫃笑呵呵的拿出那隻罐子,然後笑呵呵的說道:“那天我見這罐子放在外面,而老郎中又不見人,這是他最寶貝的東西,我怕被人伸手牽走了,就先放在我家,想着遇到他了就還的,卻不曾想近日事多,忘了。”
彼時,我拎着罐子,忍着沒去砸他的那顆光頭。
祖傳寶貝找到了,王大爺眼淚一抹,喜滋滋去配藥,我滿街找罐子頗覺乏累,趁此倚在藥廬後門歇息須臾。
可我剛把板凳坐熱,葉凡他又來了,說配方中尚需一味解熱藥材,要我趕緊去三裏外的運河邊上,找老郎中的兒子王行取一些河龜殼回來。
我磨了一會兒牙,問他:“爲什麼不是你去,這附近難道就沒有龜殼賣,非得跑那麼遠嗎?”
他皺着眉,滿面無奈:“這鎮上賣龜殼的就王大夫一家,正巧昨日用完,他兒子才今早出門去採辦,我還得照看小婉,不能脫身,你就幫忙多跑跑腿,可以麼?”
可以你個頭,你怎地這麼煩?
我連瞪都不想瞪他一眼,怒氣衝衝縱身往運河畔殺去。
其時已日上中天,我一把汗一把火疾奔三四里路,風塵僕僕趕到河邊,只見王行那廝,還好端端坐在涼棚裏,對着波光無邊的河面一邊發愣,一邊打盹兒。
我將他搖醒後,他說河龜還沒上岸,要等它們爬出水來曬太陽,趁其不備捉住幾隻,殺了纔好剝殼。
我悶着一肚子氣,也毫無他法,只能窩在河邊,跟他一起死盯着河灘,枯等河龜出來,約摸盯了一盞茶的功夫,兩眼泛起酸脹,我轉了轉眸子,就見得遠遠的河面上,悠悠遊來兩隻綠瓦朱欄的畫舫。
王行瞥見,笑道:“此處朝北過去半里,就到了揚州城的渡口,畫舫便是從那兒來的,嘖,揚州城裏,可熱鬧吶。”
我眼隨那畫舫,有點不解:“這畫舫誰家的,居然在運河上晃悠。”
王行眯了眯眼,將畫舫仔細端量一陣:“它們是七秀坊的船,想是坊中姑娘要趕回師門吧。揚州水路四通八達,單從這條運河南下,都要路過許多這種江湖上的名門正派。”
七秀坊?
河中的畫舫施施然從我眼前晃過,裏面坐着的幾位女子緋衣紅裳,鶯聲燕語,彈琴吹簫,其樂融融,既明媚嬌俏,又冷淡疏遠。
正將畫舫癡癡望着,王行忽然站起身來,大煞風景的衝我叫喝一聲:“姑娘,龜上岸了,我們快去捉吧!”
我氣急敗壞,提起棍子,朝着面前一隻懶洋洋爬過的大河龜就是惡狠狠一棒。
折騰許久之後,我與王行終得返身,回到鎮上,已近傍晚。
或許是應了古人的話,那句天將降大任於我,必先苦我心志,勞我筋骨,我不求葉凡還有何大任託付,只願留我一個人神傷片刻足矣。
門外流水潺潺,夕陽光色溫暖輕柔,映進水中,泛起細碎金線,令人目迷;橋上的人笑語清泠,隨風入耳,已聽不太清他們說的什麼話,惟餘靜好之景,親切可愛。
我怔怔瞧着,不覺想起畫舫中那些女子,再反觀自身,這一趟行走江湖可謂實在糟心,些許鬱悶一時纏結肺腑,久而久之,不吐不快,遂取下背後的桐琴,席地而坐,也不管身旁如何眼光,自顧自彈撥。
爲琴之道,首要淨手、焚香,我一時起興,這些繁瑣索性捨去,人家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亦爲偶遇,乃至就地撥絃,我就這一片田園風景,引一曲風物,舒一舒箇中滯澀之意,自得其樂,不必與旁人道也。
我彈得怡然暢快,待一曲終了,轉眼一望,葉凡卻不知什麼時候立在身旁,目光灼灼地看我。
“你會彈琴?”
“習練多年,不過閨中之藝罷了。”
他笑了一聲:“小婉一路飽受風霜驚嚇,聽了你的琴聲,卻能睡得這樣好呢。”
我回眸一瞥榻上的女子,她果然眉尖舒展,面容和潤,似卸去了心頭多年塊壘。
漫撥絃絲,我一時無言,這一手琴技本不是我樂意學的,父母更只會把它當作我日後嫁到好人家的籌碼,卻久而久之,漸成了我心事的一個排遣,如今誤打誤撞,安慰了旅途之人的心懷。
可惜,我如果能預知後事,必定假裝只是附庸風雅之輩,順手一根根挑斷琴絃的。
葉凡的雙眼,又放出了寒光:“我葉凡生平最喜結交江湖各路豪傑,文人雅士也是十分敬仰的,你如今既來幫我,又讓我和小婉聽到如斯妙音,也是緣分,不如你我結拜金蘭,我兄你妹,豈不爲快事?”
我故意來找你的也算緣分嗎?
“我已經有很多哥哥了,不想再做你的妹子了。”
他有些惋惜:“我倒很想做你哥哥的。”
他考慮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一個絕佳的辦法:“不如,你認我做師父吧,我藏劍山莊人才濟濟,我的幾個哥哥門下都有不少弟子,我想收徒弟很久了。”
我無言望他,我的確要入藏劍,但要拜的師父是你大哥而不是你啊,葉老煩。
“你大不了我幾歲,要我叫你師父?”我皺眉。
他嚴肅道:“我殘雪門下的弟子,無一不是風姿綽約的人物,我收下你,你應當自豪。”
自豪像你一樣這麼煩人嗎?
我尋思了須臾,還是答應了。
因爲第一,傳聞中的葉英心中只有劍道,大約常年都在閉關,不太容易找到的,暫先拜了葉凡,進入藏劍山莊,只要等待時機,就可以見到他了;而第二,葉老煩太煩人,纏着我博古引今,四海五湖,上到天文下到地理的講述拜他爲師的好處,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大有不休不眠之相,但我不能不休不眠做他的聽衆,再不答應他,我就要被山風吹得凍僵了。
他微微而笑,笑得連山風都要融化了:“好的,我葉凡又有了一個徒兒。蕭鷙,既入藏劍世家,須得隨世家姓氏。從今日起,只要你還是藏劍弟子,便隨我姓葉,顛倒本名,名鷙瀟,不羣之禽稱爲鷙,流水長清則爲瀟。”
他這番話大氣磅礴,說得我心潮澎湃,神魂激盪。
“我就拜個師而已,爲何連名字都得改?”
他笑意未減:“爲師覺得,你姓葉比姓蕭更好聽些。”
我有點惱火,惱得眉骨都皺得痛了。
“唔,不羣之鳥,該是何等孤獨傲氣?”他看我許久,笑容漸漸收斂,變成一聲嘆息:“你可知,鷙這個字,其實不適合你。”
“爲什麼?”
“你看似剛硬要強,卻是徒有其表而已。”
我無言以對。
第五天,我頂着一顆痛不可當的腦袋,以及被迫改名換姓的悲憤,隨他踏入了西湖畔的鑄劍世家,藏劍山莊。
而入殘雪之門,殘冬之雪,浮華之末,最是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