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握着被斬斷的殘劍,一手捂着脖子,仰面倒在了暄兒的前面,鮮血從他的指縫裏涓涓涌出,像許多小小的溪流一樣,而後飛快地匯聚成河,在他身下淌了大片刺目的顏色。
我們一瞬間看得呆住,梓錚驚了一下,立時一把將初諾摟在懷裏,伸手矇住她的雙眼。
此番變故突如其來,我怔着好半晌,眼前光影掠過,才堪堪回神,舉目望去,陸輕炎懷抱一人,墨色身形飛鳥也似,越山而去。
四下一瞟,早已不見問緣蹤影。
就聽得暄兒悽然喚了一聲:“西陵意。”
她身後,那個從來時便默然不語的黑袍女子,漠漠出聲:“暄兒,他快斷氣了,我救不活他的。”
暄兒矮下身形,一面駢指在樓劍身上疾點,想封住他周身大脈止住血流,聽得女子這麼說,她惶然擡頭:“你也是補天聖手,爲什麼救不了?”
那女子看了看自己的手,嘆道:“那只是曾經。我後來遇到了大仇人,打不過他,便改修了毒經,與原來功法相悖,此彼抵消之後,我如今跟你一樣,只能殺人,不能救人了。”
其時四下清寂,唯有風聲。
這情境太過悲慼,我的徒弟東方心腸尤爲柔軟,眼見不得,她躊躇了一會兒,嚅聲言道:“安姑娘,我曾在萬花谷藥聖門下學過少些太素針法,我想幫你,可以嗎?”
暄兒瞟她一眼,目光涼薄:“只是少些,卻不精通,又有何用?”
她的白髮梢尖,紫衣袂角,均沾了血痕,可她無知無覺,木然看着樓劍的臉從蒼白漸作死灰,看着他的瞳眸自微色變成渙散。
她念了一聲:“來不及了。”
東方只得縮回身去,紅着眼角不發一字。
大師姐瞧得不忍,踏前兩步,輕聲喚道:“暄兒……”
暄兒仿若不聞。
白子羽更是呆愣無措,遲疑許久,訥訥道:“我沒想過會變成這樣……安姑娘若是要報仇,在下在此,……任憑處置。”
暄兒沒有理他,只有那個西陵意冷冷一笑,自腳下拾起一塊石頭,也未施展任何手法,信手一拋,就那麼直直地朝着白子羽腦袋砸將上去。
白道長沒有躲閃,任由那石塊打中額角,皮破血流。
西陵意斜眼瞧他,揚聲道:“只要你還活在世上,這仇早晚有報!現下暄兒沒不想見你,你也不要在這礙眼了。”
白子羽聽得此話,再望暄兒一眼,終於一聲長嘆,衝衆人一一抱拳過後,方纔孑然離開。
這是我第一回真切見識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焰火一樣死去,他是我藏劍山莊的弟子,有匪君子,溫潤如風,他本無過錯,只是他護着的那個人,執念太過深刻罷了。
我又轉眼,正撞到將軍輕飄飄看來,那一對目光裏,盡是無可奈何。
隨後,她下頜勾起,凝望向暄兒:“到了這裏,你應該知道不擇手段,恣意妄爲的後果了吧?”
暄兒怔忡,不言不語。
將軍微笑:“不肯說話,是知道,還是不知道?要是不知道,我倒可以讓你想個透徹。”
說罷,她驟地擡起重戟,往前一送。
青隴的利刃一頭扎進暄兒的肩膀,又猛然拔出,她眉頭都沒皺一下,倒刺得我左肩劇痛鑽心。
西陵意亦滿臉怒氣,喝道:“公輸筠,你在做什麼?”
將軍衝她擺擺手:“你別動氣。”
她回頭,溫聲對着暄兒說道:“你現在很疼,我知道,你好好記住感覺就是。既然你我二人早已成了仇人,就不用再念着昔日的情分,我廢了你的劍術,你如今在我背後捅刀,是我應得;你現今修了五毒的功法,儘管用它來對付我就是,但別再扯上其他人,很傷朋友和氣。”
暄兒肩頭涌血,動也不動,恍若石人。
將軍瞟了她最後一眼,清冷了神色,端坐馬上,向東方伸出手去:“秀姑娘,本將軍接你回家。”
她這舉動突如其來,一時間,我與大師姐、梓錚三個,甚至是西陵意,幾個人俱是喫驚不小。
東方面露茫然,迷瞪半晌,愣愣遞上手。
我眼睜睜瞧着,將軍她就那麼持戟策馬,背後還載了一個嬌弱小美人兒,甚是英姿颯爽地,一騎絕塵,臨了還回頭來,衝我遙遙一哂,也不知在向我炫耀什麼。
她堂而皇之救走我的徒弟,我非常感激,卻也有些氣惱,心底滋味混雜。
惹事的人俱已散去,剩下的我們從先前的劍拔弩張,陡變得各自黯然,氣氛更加怪異了。
初祀師姐默默拿出金瘡藥,遞給西陵意,讓她給暄兒敷上。
許久之後,暄兒擡眼問道:“師姐,我錯在哪?”
師姐看了看死去的樓劍,眼神裏鬱郁了一陣,開口道:“你想有個明白的解釋,我們都明白,可你費盡心機做下這些,又是爲了什麼?你自己好好想過麼?”
她又瞧我:“瀟瀟亦是如你一般,衝動好勝,你們以後若是想起從前往事,那時會有多後悔呢?”
我:“……”
這都能扯到我身上?
暄兒聽罷沉默,伸手慢慢撫摩她受傷的肩膀,呆了一會兒,突然問我:“葉鷙瀟,公輸她,好嗎?”
我淡淡回她:“若即若離,薄情寡義,隨心所欲。她好在哪?”
她微微一愣:“或許如你所說……或許我最初便想錯了。”
我心覺這姑娘大抵是入了化境了。
她不再摸自己那片傷肩,卻低頭,轉而直望死者,發覺他的眼睛兀自睜得滾圓,嘆了口氣,擡手將那雙眼輕輕合上。
半晌後,她重看向我:“你若再見到她,請告訴她,我跟她的事,還沒有完。我就在惡人谷等着她,不然,此事此生,不死不休。”
我噫然:“她會搭理你嗎?”
暄兒抿脣一笑,將右手的手套輕輕扯下,手臂在我面前一遞:“憑這個,她會理我的。”
那隻手白皙修長,若是沒有腕間那道暗紅虯曲的劍痕,必然是一隻好看得讓人豔羨的手。
她續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拿過劍了。往事如煙,但總會留下痕跡,我手上有,她心中亦有。”
大師姐無奈出聲:“暄兒,你就不要再逼苦自己,好不好?”
暄兒搖頭:“師姐,你不會明白,被至親至近的人一劍毀了半生,那是何種滋味,畢竟你從未經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