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下,我卻無暇去敘舊感懷,唐隨人還躺在那兒,不能殺,不能放,三人尋思良久,最後決定先找個地方把他關起來。
可是關在何處,又變成了一個難題。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幫你們這個忙。”
正躊躇無計,不知何時,客棧的老闆娘雲綃端了我們的早飯過來,她垂眼一掃唐隨,微微一笑。
“看如此情形,我這裏雖不是黑店,卻勝似黑店啦。”
我忍不住心裏嘀咕,你自己說不是黑店,卻要在酒裏注藥,還拿出來給客人喝,得虧凌師弟不怎麼好酒,不然醉暈的人就不是唐隨而是他了。
“葉姑娘仍在介意昨日那壇酒麼?”雲綃美目微瞬,盈盈看我,“我昨晚已經罰過連君了,姑娘就請原諒我們吧。”
……這人的眼睛,委實毒辣。
又見她放下飯食,俯身拿起空酒壺,湊在鼻間聞了半晌,銜笑道:“不過這壺酒裏面,可沒摻我的藥哦。”
我頓時驚奇,她沒有摻進祕藥,那唐隨怎麼還是暈了??
就聽得凌師弟在我旁邊咳了一聲,顯出靦腆:“凌某適才手快,把望菽自配的蒙汗藥放了些進去。”
“蒙汗藥?”我一愣神。
師弟點頭道:“此藥溶於酒內,無色無味,只需指甲尖那麼一點分量,就能讓一頭雄鹿整整昏睡三日。每次出門,望菽總會叫我帶上以作防身,今天湊巧,第一次用到了這人身上,甚好。”
我:“……”
能跟着誤打誤撞激得姓唐的將酒全部喝下去,我也覺得甚好。
將軍捧着茶,在氤氳熱氣中讚歎:“那位南燭姑娘,唔,是個妙人。”
雲綃隨即掩脣莞爾。
“南燭大夫確實是妙人,還是位賢妻呢。”她眼風一晃,吹向凌師弟,“凌公子,你剛剛在嘴上佔了我好大的便宜,就不怕令夫人知道了爲難你麼?”
凌師弟立時面紅過耳,低下了頭:“情勢所逼,望菽會明白我的。”
“雖是明白,可你回到家後,一頓罰卻總免不了的。”雲綃的笑容愈發深邃。
師弟呆了一呆,目色悶沉,但嘴上兀自分辯:“罰便罰吧,她罰我始終是爲我好……”
說到後面,他話音越來越輕,已幾不可聞,那張俊臉更徐徐漲成了豬肝色。
我實在看不下去他這副窘樣,把粥擱在一旁,清咳兩聲,扭頭問起雲綃:“不知雲老闆爲何要幫我們,又想如何出手?”
雲綃回眸瞧我,默然片刻,嘆息開口:“葉姑娘,你們漢人常說,人心之險,險于山川深淵。萍水相逢,你要防我,理所當然,但我不是壞人,葉姑娘記得就好。”
我道:“事出有因,我們總得知道你的緣故。”
“我這人嘛……”她抱起手臂,彎眉軟軟,“平生有兩個愛好,第一,憑自己的興致行事,第二,打攪別人的興致。這位唐門弟子身爲殺手,卻敢在我這兒如此囂張,這麼有趣的一個人,我自然要見識一番。”
我覺得她十分匪夷所思,將軍自顧自喝粥,亦是無言,偶然擡眉,方顯幾分高深莫測的波瀾。
過不多時,凌師弟已負起唐隨,跟着雲綃上樓了——入冬之後,來客棧的生客逐漸稀少,空房有許多,雲老闆便與我們商議,把那廝關在最裏的一間,她再於房中點起軟筋迷香,讓姓唐的一直癱在那兒,反正跑不出來就是了。
一時間我有些沉吟,抑或是我太過謹慎,這個老闆娘,如此古道熱腸,如此無微不至,總叫人心裏感覺毛毛的,迷茫着沒法安定下來。
“阿蕭。”
將軍陡然喚我,我應聲回頭,卻猝不及防一顆軟滑雞蛋,迎面塞來了嘴裏。
“收收心思,好好喫早飯。”
我捏着雞蛋,皺眉望她,她淺笑對視:“怪我昨日提醒你時,把話說得太嚴重,倒忘了你這遇事喜歡思量的性子。此處的人,暫且是能信任的,你就別想那麼多了。”
“如有萬一……”
“如有萬一,一切有我。”她的口吻立刻變得深沉而堅定,不容我再作多餘的反駁了。
白煮的蛋清毫無滋味,我內裏卻五味雜陳,她欲使我放開心懷,但與她有關的事情,我從來都沒法少做思量的。
吾悅一人,則置其身,感其覺,擔其擾,展其眉,這大約就是真正的,關心則亂吧。
雞蛋喫掉一半的時候,就聽得一陣腳步聲響,喻連君拎着酒悠悠踱至,倏忽而現,然並不意外。
而其時,將軍正在專心致志的剝雞蛋殼,目不斜視,好像沒有留意到她的靠近。
喻連君立馬將酒罈子往旁邊的柱子上一磕,發出噪聲,以示不滿:“喂,大將軍,你喫得這麼慢,莫不是不敢跟我打,想拖延時辰吧?”
“我又不趕着去打仗,喫那麼快做甚?”將軍眉頭動也不動,剝完手上這顆,接着慢條斯理開始下一顆,“再說了,喫飯得細嚼慢嚥纔可助於消食,不過看喻姑娘這急性,想必經常消化不良吧?”
我強忍着笑意,硬是將嘴裏那口粥好好嚥下去,噴飯這種行徑,若是發生在蕭家的飯桌上,我必定免不了挨一頓訓斥的。
再瞧喻連君,她憋得比我更辛苦,但不同的是,她憋的是火氣,握酒罈子的手顫了幾顫,約莫是心疼好酒,才按捺着沒砸向將軍。
“無妨,你想喫多久,我便等多久。”她撩了一把鬢髮,冷笑一聲,“這頓打,你逃不掉的。”
將軍脣線一抿,未置一詞,手指間絲毫不停,我把手上的雞蛋將將咽完,另外三隻早已被她剝得乾乾淨淨,放在了我面前。
“一起喫掉吧。”
我一愣神:“四個?”
“對。”她輕輕頷首,眸光微波也似曼妙晃來,笑得意味深長,“你多補補,身體纔會恢復得快。”
身體……補……,我不覺恍了恍,有些怔忡。
卻見她淡淡的長身而起:“我去打架了,你乖乖的喫完,不許剩下。”
我悶了片刻,默默拿手背貼住臉頰,藉着涼意冷卻兩頰莫名而起的燥熱,暗裏罵了自己一聲,她只是說了句最簡單不過的體貼話,你這腦子裏都在胡思亂想什麼呢!
好容易平復了雜亂心緒,我一面喫雞蛋,一面看着將軍漠然端量對手,喻連君被她瞧得神情緊繃,徑直張口說道:“反正不急於一時,你要不要先去取了兵器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