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網三]朝夕旦寐 > 第58章 今日恨
    “再後來,又如何了?”

    “再後來……”

    喻連君盯着那舊衣料,癡癡了好一會兒:“再後來,師父也去了,我跟着其他孩子囫圇囫圇長大,聽得看得多了,也明白了很多事情,只是過了這十多年,我除了仇人的名字和出身,其他一概不知,我要怎麼去報仇,仇人如今又在哪裏,這些,我都要去找,去查,這一查,便查了兩年,查到了這裏,崑崙山。”

    我聽得生疑:“你的仇人也在這裏?”

    她搖搖頭:“我查到的消息說他在聖墓山,便從兩年前自洛陽出發,跟着商隊向西方走,在龍門遭遇過一幫馬匪,我打死了其中幾個,被他們那個女匪頭子記恨,帶着人將我一路追殺到崑崙山下,逼進惡人谷地界,她沒再追,我也跑不動了,就在長樂坊的那個小客棧停下腳了。”

    女匪頭子?我側目瞥向將軍,她嘴角抽了一下,應也是想到了葉靖書。

    “那個小客棧……”喻連君說到這裏,先時沉鬱的面色逐漸緩和,輕噫一聲,“起初就是一個破爛小酒坊,除了酒很香之外一無是處,酒坊老闆,也就是雲綃,除了酒釀得好,人長得不賴之外,也一無是處,不但沒什麼優點,還小氣,我喝她幾壇酒解渴,她黑心的給我算八兩銀子一罈,一文價錢都不肯講。”

    我驚奇:“什麼酒這麼貴?”

    她挑眉:“女兒紅。”

    我們一起驚得呆了,將軍嘖了一聲:“果然是正宗的黑店。”

    亦之撫頜沉吟:“可我每次去你們店裏的時候,看雲老闆把酒價算得都很公道啊,喻姑娘,是不是你喝的那些有什麼特別之處?”

    “要說特別……”喻連君揉了揉額角,徐徐回憶道,“後來老闆娘告訴我,她的爹孃是西域人,許多年前便在長安賣酒,在長安生下她後,按着漢人的習慣,待她滿月那天,她的父親釀了幾壇酒,埋在院子裏,想着等過個十七八年再挖出來。可惜等她長大之後,爹孃卻客死異鄉,她只能自己挖出酒,帶上爹孃的骨灰回西域,但經過玉門關時,跟我一樣,也遇到了龍門馬賊,同行的波斯商隊幾乎沒留下活口,她趕着車日夜兼程,拼命逃到這裏,才保住了爹孃和這些酒。”

    我們頓時恍然大悟。

    “如此說來,那你喝的,可不就是人家的嫁妝嗎?”我陡然感到興奮,還有點幸災樂禍,“喝了幾壇呀?”

    她哼了一聲:“全部,六壇。”

    將軍冷笑:“六罈女兒紅喝着解渴,你當是牛喝水麼?八兩一罈,雲老闆要得也太少了。”

    喻連君橫她一眼:“你別在那取笑我,她擺在檯面上的東西,誰知道那是嫁妝?!”

    “不知道你也喝?”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萬一裏面有毒呢?”

    將軍的眼風似笑非笑吹過來。

    喻連君愣了愣:“我那會兒沒想到這些,就覺得好香,索性一口氣全喝了……不對,既然是嫁妝,她爲何要下毒?”

    我一時被問得怔住,凝神須臾,決定岔開這個問題:“所以,你後來給錢了嗎?”

    她苦笑道:“自然是沒給,我又不是有錢人,還被馬匪打劫過,身上早就剩不得幾個子兒了。確然,她不會半點武藝,除了酒便一無所有,我大可以一走了之,卻不是道義所爲,太昧良心了,於是想着,先在此留一段日子,幫她打理那家酒坊,等到她生意有了起色,我再去做自己的事情便是了。”

    我默默尋思一回,依着雲綃那樣經營,恐怕很難真正有起色吧?

    “只是沒想到啊,一轉眼,竟活生生待了兩年。”喻連君扶起額頭,痛心疾首,“酒坊生意在這兒不好做,我勸她改成了客棧,可來的人,依然是打尖喝酒的多,住店的少,而且多是江湖中人,嘴上一言不合,便要動手打架,砸壞東西也不會賠錢……店裏跑堂的前天還鬧着要走人,說江湖人不講道理,他做不下去了。”

    唔,確實挺艱難的樣子。我問:“那你的仇呢?還要去報麼?”

    她安靜了半晌,俄而道:“師父跟我說的那些話,在我覺得,那個仇人罪大惡極,在這世上根本不配多留一刻,我必然要手刃他的,可如果殺了他,我失去的親人和前輩是不是就會活過來?呵,他們早已化作泥下白骨,肯定是不能的,我也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一夜之間變成孤兒的苦孩子了。”

    “這個仇已經成了我的執念,非報不可,但報完了仇,又該去做什麼,我如今是想不到的,從此以後無所事事,枯燥無趣的日子,我更不會喜歡。”她笑着放下杯子,慨然道,“就讓那傢伙暫且逍遙幾天,別死得太早了,畢竟老闆娘,還有客棧,這些纔是眼前事。”

    我與將軍、亦之對望一眼,他們的神情比我現下的心情還要一言難盡。

    如喻連君所言,仇恨在身非她所願,然心心念念久矣,她亦想痛快作出了結,等大仇得報的同時,卻又不得不失去一些陪伴多年的事物,比如復仇的決心,遊蕩江湖的熱情……

    我內心唏噓,渴望與夙求令人鮮活,當真乃人性深刻所在。

    恰好此間,篤篤兩聲,有人叩門。

    “凌公子,小夫人已經把人救下來了。”聽起來是那個侍女梔子的聲音。

    喻連君身形一頓,立刻站起。

    我們趕到隔壁屋子時,雲綃尚在榻上安穩昏睡,呼吸平順,面色仍然雪白,眉間青氣卻已全數褪去,看來是沒有性命之虞了;榻邊的桌面上散亂放着一些銀針,有長有短,但都沾有或深褐或鮮紅的血跡,桌下還有一隻小瓷盆,裏面盛着少許血水,逸出一層淡淡的奇異腥味。

    將軍皺眉端量幾眼,問一旁的南燭:“南大夫,這便是毒物麼?”

    “對……”

    她坐在那兒,垂着頭瞧不見臉,許久開口,竟是聲若遊絲:“你們快,把它拿出去,不要,不要放在這……”

    師弟聽得臉色劇變,飛快走過去,伸手去扶她肩膀,倒被她一把拂開了。

    “別碰我!”

    她艱難地嗔喝一聲,似乎有些慍惱,但隨後悶悶一哼,身軀顫了顫,一口熱血抑制不住,猛地噴將出來。

    我們三人看得愕然迷茫,不知緣故。

    “是火毒犯了。”

    亦之澀然回答,伸出的手僵在虛空裏,一直沒有放下,卻慢慢蜷縮成拳,委屈得如同他本人一般晦默。

    “是,它又開始了……”

    南燭的肩頭在輕輕發抖,她捂着胸口,五指屈起,緊緊捉着衣襟,白皙手背上青筋綻露,數縷紅線肆遊於肌膚下,忽隱忽現:“我……太着急了,着急治毒,倒忘了,忘了它,最忌諱心氣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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