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總聽得人起誓,向天告禱曰,甘爲某某奔赴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我想,敢輕易如此立誓的人,要麼曉得老天沒那閒情記下他的空話大話,要麼,便是從未真正經歷刀山火海般的苦痛,若能親會其中境地一分,還願以此爲證者,縱不算真英雄,也是有膽色的真人物。

    我自忖不算得英雄,也不是什麼人物,因爲我從不隨口發下誓願,但刀山火海,我卻實打實的感受了個透徹。

    山是綿延到天盡頭的萬丈雪峯,冰冷居高臨下,傲然欺壓而來;海是蔽地無邊的渺茫火原,焰光妖嬈纏綿,放肆撩撥胸懷。

    寒意刺骨,而炎氣灼心,山海皆作魘中象,千涼萬熾是吾身,地覆天傾迴游夢,猶耽枕畔不眠魂……

    我醒來時,即是這般情狀,萬幸我還能醒過來,萬幸,還能看到將軍曲在我榻邊打盹兒。

    不知究竟消磨了多少時辰,但望一眼窗外,青竹林裏積雪深厚,細長些的更被壓彎了腰,也可猜得到已過去好幾天了。

    將軍睡得似乎很香,只是眉頭一直皺着,愁思暗結,會讓人忍不住想替她撫平一些。

    而我還是那個最難按捺得住的。

    可剛探出手,我便看見自己的手背上,紫墨血紋稀疏綻現,盤錯在蒼白肌膚下,格外的扎眼。

    看來南燭的那身火毒已全數轉到我身上,並如她們所說的那般,它的毒力翻倍了。

    我輕輕縮回手,心裏亂糟糟的沒頭緒,這或許是最糟糕的結果了,常言禍兮福之所倚,按道理應有轉機出現纔對。

    只是,我試着提起內氣,胸口便是一陣悶痛,心跳也跟着愈發猛烈,一道熱息隨之自氣海縱出,徑直涌上頭臉,烘得我腦袋裏好一番昏脹暈眩,好在一股冷風裹着雪片灌進屋,將我吹得清醒來。

    定神時分,將軍也睜開了眼,淡淡的看着我。

    “這人真怪,睡覺也不關窗,當心着涼……”

    我強自一笑,聲音還是又澀又啞,啞裏透出虛。

    她聞言信目一瞥,起身關上窗,之後又倒了碗茶,回頭遞給我。

    茶碗入手,尚有溫熱,而進口之時,卻苦得我渾身一激靈,差點失手摔下。

    “咳咳,這是什麼藥啊?”我被它嗆了一個狠的,咳得喉嚨裏都泛起腥味,有點不想再喝了。

    將軍接過藥去,瞄我一眼,驀地徑自在榻邊坐下,手臂一伸,把我攔腰扶進懷裏,茶碗湊到我脣邊,欺負我現在力氣不足,居然是直接下手硬灌了!

    “這是南燭爲你熬的理氣湯。”

    她一邊灌我,一邊細細解釋道:“過毒結束後,你昏睡了七日,她只躺了兩天,恢復之後,便去翻舊本找古方,給你配出這碗事物,你一直不醒,她就一直在煎藥,涼了再倒,再煎,盼你突然睜眼的時候,來得及趁熱喝。”

    “這一碗是她早上送來的,我怕涼得太快,特地放進茶壺裏存着……她這份心意,再苦你也得喝下去。”

    我被她捏着鼻子,生灌着一口口喝完,齒間舌根盡是劇苦滋味,胸口倒漸漸騰起一團暖意,很是舒服。

    就着這團溫暖,我再自行運轉內息,初時的艱沮果然一寸寸淡薄,消弭於無形,而多了幾分順暢感覺。

    將軍擱下茶碗,於旁邊端量我半晌,忽然一聲清嘆,深深擁過來。

    “阿蕭,你終於……”

    她伏在我後背,長長吐息須臾,似正努力平靜心緒:“這七天裏,楊老夫人每天過來替你推宮過血,她說你會醒……七天了,你如今醒過來,我好……”

    有點滴水澤落進我衣領,很燙,她的話也沒說下去。

    我的眼睛不覺跟着一熱,就算她什麼都不說,我亦瞭然她此刻的心思。

    “你還在守着我,”我嚥下喉頭哽意,鄭重道,“我就一定要醒過來!”

    將軍輕“嗯”一聲,緩緩來握我的手。

    我暗吃一驚,立即縮手藏到被裏,她捉了個空。

    “阿蕭,讓我看看你的脈象。”

    我搖頭道:“我內氣現下穩得很,況且你又不是大夫,看不出什麼的。”

    她身形頓僵,聲線微涼:“不給麼?”

    “不給。”我咬起牙,索性不管她生不生氣了。

    她冷冷一哼,手臂慢吞吞放下去,我表面不動聲色,實則心中悽惶無比。

    哪知因這一瞬的分神,反而沒料到她會折回,竟將手陡然伸到被子裏來了!

    “總逼我用強,阿蕭,這是你的新愛好?”

    牀榻只有那麼大,我縱然一躲再躲,也避不到哪裏去,勉強經得幾回合,右手還是被她鉗拿住,翻出被來。

    手背血紋何其猙獰觸目,我心底一片慘淡,無話可說。

    “唔,比起昨天,你的脈象又亂了一些。”將軍彷彿毫不在意,一派鎮定地給我把脈,“不過,丹青焰好像沒什麼反擊之力了,這倒是好事。”

    我愣愣了一會兒,問她:“你不怕嗎?我臉上是不是也有……”

    “有什麼?血紋?”

    她莞爾,道:“現在是沒有了。可第一天的時候,你全身上下都是這種東西,的確把我嚇得不輕。”

    我聽得頭暈:“……全,全身都是?!”

    “別擔心,第二天已經有好轉了,背後的那些是最先變淡的。”

    “背後?”我暈得額角青筋要炸。

    “是。”她端着一副正經神情,但明顯是十分故意,“第三天嘛,腿上的也開始褪掉了。老夫人的寒力修爲着實高深,能將火毒的戾氣化解得這麼快……”

    “不必再說後面第四天又如何了,”我打斷她,眼風斜過去,“你就告訴我,我還有哪兒,你沒……”

    將軍一頓,低笑一聲:“你那時昏死在浴桶裏,身上結着霜,還有血,別人不敢碰,只能靠我把你撈起來,所以——”

    她語氣徐轉溫柔,把我摟得更緊:“阿蕭,全身長滿血紋又怎樣,你就不是你了嗎?”

    我鼻子一酸:“便宜佔得這麼足,你以後得還我。”

    她繼續點頭,拾起我手,俯下臉在血紋上脈脈一吻,柔聲道:“有來有往,纔算公平。”

    她一字字道得認真,我聽得心胸酸甜交織,斯人乃我摯愛,其實無所謂什麼有來有往,兩人能有不被打擾的片晌安寧,就足夠了。

    可惜這安寧卻過不得多久,或許是理氣湯的功效,我漸生睏倦,但醒來不易,我更不想又這麼隨便地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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