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自己的膝蓋,看着虛無中的某一處,目光完全沒有焦點。
一輪明月高懸在兩人頭頂,清輝的月華撒了滿地。
陸應禹踏着這一地暖銀光華走到離她不遠處坐下,沒有出聲。
他緩慢釋放出溫和的靈力,將他周身包裹其中,接着,將常璃的身軀也包了進去。
常璃擱在膝蓋上的下巴擡了擡,望了眼兩壁之遙的陸應禹,眯着眼感受了下這如暖陽溫和的靈力。
好一會兒,她纔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生來如此嗎?”
陸應禹頷首,望着常璃的眸底泄滿月華,分外深邃溫柔。
常璃“哦”了一聲,又發了會兒呆。
然後才說:“我有點不習慣。”
不習慣眼睛一閉一睜,就成了另一個物種。
不習慣陪伴她一年多的系統,說沒就沒,並且原來它只是貔貅斂財的手段。
不習慣如今五感如此敏銳,幾乎要隔着屋頂聽見樓下阿桐呼吸、隔壁蟲鳴鳥叫、不習慣隔着三個屋子聽見另一家人院子裏打水的聲音。
陸應禹側頭,目光平靜地看着她。
然而常璃臉上沒什麼反感抗拒,只是有點茫然而已。
於是陸應禹靠了過去,被靈力環伺的常璃舒服地眯了眯眼,像只在曬太陽的可愛貓咪。
“孤也很不習慣。”陸應禹低聲道,尾音在夜色中飄散。
他一邊想,一邊對着常璃說出了從未有人聽過的心聲。
他不習慣失去五感十數年,一朝回覆嗅覺。
他不習慣被興帝撫養至今,才知道自己乃是“異族”。
……
其中最不習慣常璃對着他一語不發,連續兩三天都冷落他。
前頭一些還好,聽得常璃逐漸出神,心裏閃過許多想法。
直到最後一句,聽得常璃後知後覺回了神,一眨眼就對上陸應禹盛滿深情的眸子。
像是個旋渦,快要把她的靈魂也吸進去。
常璃一時看呆了。
直到那深邃眸底的旋渦逐漸靠近,薄削微涼的脣貼了上來,在她脣角剋制而深情地吻了吻。
然後陸應禹用鼻尖輕輕碰了碰她的,忽的勾脣笑了:“甜的。”
像他午膳時喫過的那塊桂花糕。
常璃狀似鎮定,實則心跳飛快地縮回腦袋:“說正事呢。”
陸應禹體貼地給她一些自己的空間。
看着星空,感受着身邊人的提問,常璃發着呆,想了很多。
大部分時候,那些腦海裏的思緒都如過眼雲煙般轉瞬即逝,讓人捉摸不透。
然而陸應禹的陪伴卻很讓人安心。
興許是到了凌晨,接近日出的時候。
望着冉冉升起的火紅新日,常璃心頭的一絲茫然轉瞬便連同夜色一起,被陽光驅逐。
她忽然站了起來,把劉海挽到耳朵後頭,叉了叉腰。
那股生機勃勃的笑意重新出現在她臉上。
罷遼,換個世界從頭再來她都沒怕,換個“物種”繼續紅紅火火過日子又有什麼好忐忑的?
對着那輪新日,常璃揚起了燦爛的笑容。
常璃:就是幹!
這日天亮之後,從盛京裏第三次傳來興帝急召,催促陸應禹上路。
次日,養了小半個月的太子親爲已然基本大好,除去部分傷勢太重的傷員被留下養傷,大部隊就此出發。
同樣要前往京城述職的江南知府叢紀等人匆匆趕來,欲要隨儲君一起上京,不料抵達之後,城外已經不見儲君身影。
悠長的官道上,只能看見馬蹄掀起的如霧塵埃,正緩緩浮沉。
路上,原本屬於常璃的馬車這會兒只有阿桐一人坐在裏頭,而旁邊屬於太子的座駕,則坐了不止太子一人。
不得不說,太子的座駕真的是豪華寬敞又舒適,即便是全速前進,顛簸感也沒有自己的小破馬車那麼劇烈。
常璃靠在軟墊上,手便是陸應禹親自遞來的茶,盤子裏是自己提前準備好的點心,身上蓋着的是用香薰過的被子,面前還有陸應禹哪來養眼,簡直無一處不舒服,無一處不安適。
不一會兒,常璃便抱着抱枕,靠在軟墊上眯着眼睛睡着了。
但接着沒多久,只覺得一陣地動山搖,常璃迷糊睜眼時,瞧見眼前山河驟變。
眨眼間就從豪華的馬車內,變成了無垠浩瀚的【虛無】內的景象。
半路得了一粒“人造龍珠”的常璃,勉強能從自己沒接收完全的傳承記憶中分辨出,這似乎是成年龍族纔能有的技能。
——等等,成年龍族是多大來着?陸應禹算成年了嗎?
沒等她想明白,只見陸應禹朝她的方向空手一抓。
常璃只覺得眼前一花,下一瞬,陸應禹忽然變大了數倍。
似乎是她自己變小了!
她低頭,看見自己短小的、覆蓋着銀白色鱗片的爪子。
可惜龍身上沒毛,不然常璃這會兒已經炸成了一團毛球。
她怎麼變成龍了!
常璃:%……**
然而一張嘴,除了空遠龍嘯,什麼也沒有。
小龍的龍嘯還弱唧唧的,彷彿“嗚嗚噫噫”和“嚶嚶嚶”,同撒嬌沒什麼區別。
也只有張嘴的人自己知道,她原本想說的是……
快把我變回來!
作爲天地間罕見的神物,龍族誕生的方式千奇百怪,唯一相同的只有其中的艱難。
接手了傳承記憶的陸應禹深知其中艱難。
陸應禹聽見常璃的“龍言龍語”,被那軟嘰嘰的音調逗的心裏也柔成一團。
他輕撫了下小銀龍的背脊。
入手光滑,稚嫩的脊柱帶着些柔軟,讓人不敢用力,生怕力氣大一些,將它按壞了。
——哪怕身爲龍族的陸應禹再清楚不過,龍沒有這麼脆弱。
陸應禹終於能夠理解,常璃那時看着自己的龍身爲什麼總是小心翼翼、輕聲細語了。
他低頭,耐心向常璃解釋把她帶來這裏的緣由。
常璃如今龍珠不穩,從他那裏繼承去的小半龍珠還在和寶漆筆融合,只有抓緊修煉才能加速這一進展。
不然現實中的常璃,永遠也沒有可以用靈力的那一日,一旦使用,就會招來神魂分離般的劇痛。
“所以你須得抓緊修煉。”陸應禹一錘定音。
常璃十分不習慣自己的龍身,一會兒嘗試用爪子撓腦袋,一會兒扭頭想去咬陸應禹逗弄她的手指。
陸應禹黑眸含笑,手指在常璃頭頂晃了一圈,直把她逗的昂起身子擡頭去咬,一下失了平衡,翻出了白白的肚皮。
唔,肚皮上的鱗片更加柔軟,有如上好的蛟紗,摸着舒服極了。
流氓!
常璃一口咬了上去。
陸應禹被她咬了個正着,整齊的牙齒磕在肉上,不僅不疼,還有些癢。
他從胸膛裏放出了沉沉的笑聲,震的常璃耳朵發麻,心跳也跟着撲通撲通的。
可惡,笑這麼好聽做什麼。
她佯裝鎮定地鬆開咬着陸應禹的嘴,用後爪撓了撓腦袋後頭,靠近耳朵的方位。
動作不着痕跡地僵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放下了腿。
可惡,龍的腿怎麼這麼短!
“唔噫。”她朝陸應禹催促了一聲。
別笑了,趕緊辦正事!
若是可以,陸應禹倒是想把化身爲小龍的常璃一直這麼捧在手心裏。
他定了定神,有些不捨地用靈力託舉起常璃,開始了第一課。
兩人在【虛無】裏忙的無暇顧及其他,外頭的車隊也正目不斜視地趕路。
唯一有些坐立不安心裏焦躁的,大概只有後頭那輛馬車裏的阿桐了。
眼看着她把手裏的茶杯擦了第十遍,目光第二十遍望向前頭馬車,滿臉的擔心,鍾蒙正想開口,忽然馬車簾子一掀,從外頭飛來一隻梨子。
阿桐滿臉茫然,從翻飛的簾子縫隙裏,只看見卞西御馬拉開距離的側臉。
鍾蒙:小子好心機。
可惜他不會騎馬,不能給阿桐找些新鮮玩意。
他只能安慰阿桐:“你家小姐沒事的,不必擔心。”
惹來阿桐仍然帶着防備,且新增了一點嫌棄的一瞥。
各爲其主,鍾蒙肯定幫着自家主子說話。
可是太子是什麼身份,萬一欺負了自家璃姐,不還是身爲女子的璃姐喫虧?
她越想越坐不住,乾脆在下一次車隊在驛站歇息時,硬着頭皮、厚着臉皮走向太子座駕。
卞西抱着劍將她攔住:“有事?”
表情一如既往的冷,聲線卻十分柔和。
看得旁邊的同僚差點驚掉下巴:卞哥說話還能這麼溫柔的???
認識這麼久,除了最初看着很是不好接近,現在的阿桐已經不怕卞西了。
尤記得那幾日找太子和常璃時,卞西的不眠不休、且對自己多有照顧,阿桐便組織了下措辭,對卞西道:“……已經很久了,我家璃姐該出來透透氣了。”
阿桐對平常冷着臉的陸應禹多少有些怵,便又補了一句:“不如你去幫我問問?”
卞西抱着劍的胳膊頓時有點僵。
作孽。
尤記得之前自家殿下守着昏迷的常璃姑娘,對過去催他用膳的自己是如何橫眉冷對的。
那般看死物般的眼神,他是真不想再看到了。
可誰讓他面對嬌滴滴的阿桐無法說出一個“不”字呢。
於是他只能心口不一,嗓音乾澀地擠出一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