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養尊處優的年少興帝最不喜出宮——處處亂糟糟的,還盡是摩肩擦踵沒有眼色的人。
是以登基之後,興帝從來不曾主動出宮,眼下還是第一次。
十名禁衛分成了三組,前後三人散在人羣中,兩人貼身跟着興帝,還有數名化妝爲百姓的人藏在街頭巷尾,以保帝王周全。
興帝便這麼邁進了百尺客棧中。
一瞧見他一身氣度陣仗,那小二便知道這是自己不好輕易招待的客人,連忙喊了何恭過來。
“這位貴客,可是來找貴公子的?”何恭不着痕跡地打量着興帝。
這位爺必然是官場上的人了,只是以自己盛京中摸爬小三十年的毒辣眼光,竟然認不出這位爺身居何處。
興帝眯了眯眼,額心一燙:“你都知道什麼?”
“瞧您天庭飽滿、智藏眉間,必然身份尊貴、無人能及;此處乃是學子備考秋闈落腳之處,總不見得您是親自過來趕考的,所以小的猜測,當是貴公子在本客棧中。就是不知您這一身通天氣派,究竟是何官位啊?”
叭叭一通說完之後,何恭瞧着對方冷冽眉眼,後知後覺自己竟然不受控制說出了心裏話,慢慢瞪大了眼。
原來只是個好奇心旺盛的掌櫃罷了。
興帝表情淡淡:“帶爺瞧瞧雅間。”
何恭直覺有些蹊蹺,腦海裏一晃而過不久之前讓常璃勘破的障眼法。
烏龍在前,他這次小心謹慎地斟酌用詞:“貴客,百尺客棧僅有客房,並無雅間。若是您想用些點心茶水,怕是去美味居中更合心意,那也是咱們掌櫃的開的。”
興帝自然知道。只是手下人稱太子正從自己府邸往此處來,他纔要在這裏候着。
何恭給興帝尋了個安靜無人的角落位置,心有餘悸地回了後廚。
不知道爲何,“障眼法”這個念頭一直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忍不住問正在教阿桐做新菜的常璃:“掌櫃的,可有那種,讓人說出心裏話的障眼法?”
常璃一怔,想起什麼:“是誰?”
沒否認,那就是有了。
何恭皺着眉頭,萬分嚴肅地同常璃把方纔的事情講了。
常璃隨着他的指引,掀開後廚簾子看了一眼,便瞧見了何恭口中“模樣傲氣、氣度不凡、來者不善、年齡不小”的興帝。
“……”她一言難盡地放下簾子,千言萬語只能化作一句:“無事,交給我。”
何恭心滿意足離開。
這種障眼法他可解決不來!
常璃藉着休息的空隙,指尖用靈力捏出一隻小千紙鶴,從窗外遞了出去。
銀色的千紙鶴展翅在空中一飛,轉瞬變得透明,化進了空氣中,叫尋常人肉眼見不着。
若是何恭說的沒錯,那麼興帝身上興許有了貔貅寄生過去的少許靈力甚至神識,她雖然修爲有限,暫時看不出來,可她有靠山呀,陸應禹肯定看得出來!
做完這些,常璃便繼續回去教阿桐了。
大堂裏,興帝瞧着往來人放輕腳步、壓低聲音的場景,頗覺得有些新鮮。
從前聽朝中大人們訓斥同僚殿上吵鬧,說的都是“如市井潑婦”,可瞧瞧這條街上、這家客棧中往來的男女老少,哪一個大聲喧譁?哪一個不是考慮着學子,小心剋制着自己的動靜?
若是先帝瞧了,也得誇讚自己一聲治國有方。
興帝正這麼想着,瞧見旁邊兩個書生去靠牆的櫃子看了一眼,失望地搖了搖頭。
議論聲在擦肩而過時傳入興帝耳中:“又沒有那‘繁花爪’了,真是買的太快了,掌櫃的怎麼做的這麼少?”
另一人回:“掌櫃的又不是整日只做那繁花爪,她還有旁的鋪子要瞧、還有別的客人要招待,入京一個月了,咱們幾時見她坐下來喫過飯?聽說了嗎,昨日又有兩人大聲喧譁被趕出去了,常掌櫃的真是好手腕,咱們能有如此安穩的環境,還真是多虧了掌櫃的了……”
兩人走遠之後,興帝只覺得臉皮緊的有些過分,笑容也轉瞬消失了。
又過會兒,又是幾人結伴過來,瞧他背後的那個櫃子。
發現是空的之後,也感慨了下“繁花爪”之搶手,接着又感謝了常璃提供的無限量蠟燭。
一個個書生靠近又走遠,興帝從他們口中聽到了無數對常璃的溢美之詞,卻從沒有聽見對自己的一句稱讚。
他的臉色逐漸拉了下來,瞧的周圍禁衛大氣也不敢出。
陸應禹到時,看見的就是一臉山雨欲來、黑沉着臉色的興帝。
他召來何恭,上了兩杯常璃近來推出的什麼奶茶,送到興帝面前。
店中這般身份的貴客都是何恭親自招呼的,把奶茶端上桌的時候,何恭依稀聽見太子喚那面色難看者爲“父親”,登時腿就一軟,差點把手裏托盤砸在地上。
一臉恍惚地回了後廚之中後,常璃揪住他:“如何?他說什麼了?”
她明明傳信讓陸應禹不要來,怎麼那人偏偏反其道行之,這麼快就到了!
何恭這會兒還有點回不過神來,被常璃揪的搖搖晃晃,扶着牆也站不穩。
方纔不覺得,此時再一回想,那位竟然同太子殿下和二、三皇子殿下如此想象,自己居然沒有忍住來!
太傻了,真的太傻了!
大堂那邊,興帝看着陸應禹,笑的很是陰冷:“朕聽聞,太子日日往此處跑尋那常氏女,連工部事務也不大理會了,可有此事?”
陸應禹冷靜應付:“必然是謠傳了,兒臣自然牢記父皇教誨,凡事國事爲先,再行其他。”卻沒有否認來找常璃的事情。
興帝冷笑一下,正要說什麼,卻被面前杯中茶褐色的液體吸引了注意力。
濃郁的奶香和清透的茶香糅在一起,直往他鼻子裏鑽。
方纔那人說,這叫“奶茶”?
興帝端着茶杯喝了一口。
暖熱的茶味混着奶香落入府中,絲毫沒有記憶中牛乳的清淡腥膩味道,反而口感綿柔溫順的很,讓人忍不住反覆回味。
那滿肚子的不懣鬱氣,便在這芬芳香味和濃郁口感裏,眨眼消去。
陸應禹便又給他點了一杯。
兩杯下肚,叫興帝褶皺扎人的情緒也被撫順了,忽然想起久違了的,曾經嚐到的常璃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