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美,明夷心想。

    從二樓出來的年輕男子一身青色錦衣華服,看起來與蓋聶差不多大,腰間配劍、頭戴玉冠,容色之美世所罕見,讓人心生讚歎。

    琅琅若天上明月,又皎皎若積雪青竹。

    即便此刻被人用劍架在脖子上生死一線,明夷也忍不住心中驚豔幾秒。

    蓋聶不閃不避的任由那些武士用刀劍對着,抱劍在胸前,挑眉笑道“師弟。”

    “許久未見,師兄便是這般向我打招呼的?”青衣男子冷笑一聲,手中之箸破空而出,照着蓋聶急射而來。

    那個力道,如果射中,蓋聶必然要頂個黑眼圈。

    “許久未見,我作爲師兄,自然要考校一下師弟身手。”蓋聶擡手將箸握住,淡然自若的說道。

    周圍刀劍相向的魏武卒見二人相識,不知該不該繼續拔劍相向,猶豫着看向青衣男子。

    那聲音尖細的青年男子猶豫看向蓋聶師弟,“君上,這……?”

    青衣男子冷哼一聲,擺手讓武卒侍從退下。

    “師兄先上樓來一敘。”青衣男子說道。

    “固所願也。”蓋聶說道,拉着明夷上樓。

    到二樓房舍中的竹蓆上逐一跪坐,侍女端來黍酒美食放在低矮的漆案上,然後恭敬的站在牆角等待吩咐。

    半掩半開的絲幔擋住大半日光。

    精美的青銅鶴燈上,蘭膏明燭錯落擺放,縱然此刻白晝沒有點燃,也有幽幽淺淺的蘭香縈繞在室內。

    蓋聶目光環視一圈室內後說道“你在魏國過的不錯。”

    雖然說着這種話,蓋聶的眉頭卻一直蹙着。

    青衣男子只是一笑,並未接話,隨後轉頭仔細去看明夷。

    每個人的身份都可從見使談吐中推測一二。

    明夷跪坐時臀部放於腳踝,脊背挺直如弓弦,雙手規矩的放於膝上,下頜習慣性的微微垂下柔順弧度,姿態端莊而目不斜視,是標準的貴族淑女姿態。

    縱然此刻身着布衣麻服,也能猜出她並非尋常大字不識的庶人。

    “師兄身邊如何多了個小姝女?”青衣男子笑問道。

    “她名喚姬明夷,是我不久前在鞏城意外收的徒弟。”蓋聶說道,又伸手指着青衣男子,“這是我師弟龍陽君。”

    這名字可真是如雷貫耳。

    明夷微微一愣,隨後反應過來,扭頭俯身一拜,恭敬的說道“明夷見過師叔。”

    “鞏城?你可是周朝宗室?”龍陽君問道。

    “對,我父是七年前去世的周天子。”明夷說道。

    龍陽君拉她起來,又隨口問了幾句,然後讓宦官侍女帶姬明夷下去休息,留下師兄弟,兩人一邊喝酒一邊敘舊。

    “師兄可曾聽聞秦國丞相呂不韋帶兵攻下韓國上黨郡,還順手滅了鞏城周君國?”龍陽君問道。

    “自然知曉,秦軍勢如破竹,連取韓國成皋、滎陽等大城,重置爲秦國的三川郡,而韓國幾無還手之力。”蓋聶說道“我便是從城破的鞏城中收了明夷當徒弟。”

    龍陽君聞言,眼神中閃過幾絲沉鬱。

    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就不斷東進攻城掠土,緊隨韓國之後的便是魏國,而今此戰一出,魏國便已經有一部分土壤與秦國相鄰。

    脣亡齒寒,如若韓國被滅,那下一個被秦國盯上的必定是魏國,以如今魏國國力,也必定阻擋不了秦國。

    可韓國已經被侵蝕得只剩國都和南陽一郡之地了……

    良久,龍陽君才長嘆一口氣,面色冰寒的說道“暴秦無道,虎狼之徒!”

    蓋聶拿起酒壺,往青銅酒樽裏倒了一杯酒,一口飲盡後說道“何必罵,天下諸國紛紛擾擾幾百年,到如今,哪個國家沒滅過別人的國,誰也不無辜。”

    “話雖如此,可我又怎能坐視秦國欺壓魏國。”龍陽君一甩衣袖說道。

    “師弟又不是魏人,何必爲魏國盡心竭力?”蓋聶說道。

    “我雖不是魏人,但卻是魏國封君,自然要盡心竭力。”龍陽君說道。

    蓋聶擡眸凝視對面的俊美男子,聲音不辨喜怒的問道“哦?可你是爲魏國,還是爲魏王?”

    “……師兄想說什麼,明言便是。”龍陽君沉默片刻後說道。

    “我說了,你會改嗎?”蓋聶說道。

    龍陽君脣邊泛起幾絲苦笑,說道“不會。”

    “唉!”蓋聶狠狠一拍漆案,痛心疾首道“師弟可知如今天下人都是怎麼評價你的?”

    “知道。”龍陽君平靜的說道。

    無非就是身爲男子卻以色侍人、逢迎媚上以換得尊榮封土之類的話。

    蓋聶爲他感到痛心,師弟劍術高強、謀略過人,僅憑自己的本事也能裂土封侯,卻因爲一個魏王而落得如此名聲。

    龍陽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後一片淡然。

    “這世上的事有得必有失,師兄,我心甘情願。”龍陽君說着又拿起酒壺,給蓋聶面前的青銅酒樽倒滿了酒,“不說這個了,我此番前來少梁是爲了這裏的山洪一事,如今事畢,要回都城大梁見陛下了,師兄若無事,不妨同去。”

    之前那個聲音尖細的青年男子自稱爲衡於,是服侍在魏王身邊的宦官。

    “陛下憂心龍陽君出門不便,特命我隨身服侍。”衡於笑眯眯地說道。

    他領着明夷到逆旅中的一間臥房門口,又留下兩個婢女服侍,然後打算離開。

    “稍等。”明夷叫住了他,客氣地問道“衡於寺人跟隨龍陽君南來北往,想必見多識廣,可否知曉秦國是如何處置鞏地周朝宗室衆人的?”

    “秦國丞相呂不韋己將周室衆人遷入咸陽幽禁。”衡於寺人說道,看見明夷神色憂愁,又勸慰道“好歹無性命之虞,來日總有再見之機,王姬且放寬心。”

    “願如寺人所說。”明夷神色懨懨的說道。

    她如今太年幼了,甚至連活着都全靠倚仗蓋聶義氣,半點自保之力都沒有,即便想去秦國咸陽救母親和榆,也無能爲力。

    明夷推開房門一看,只見寬闊的房間內,案几矮牀、銅鏡竹蓆等各種傢俱齊備,牆角的書架上還擺了幾卷竹簡供人閱讀。

    彩繪描漆的鳳紋屏風後準備了熱氣嫋嫋的洗澡水,案上也端來了慄飯、肉醢、葵菜等飯食。

    一路奔波勞累,住宿在山野之間,今天終於又重新接觸到了軟榻輕裘,被婢女領着洗漱和喫完飯後,幾乎剛躺在低矮的漆牀上,明夷就陷入了黑甜的夢鄉。

    一覺醒來便已經是黑夜。

    臥房中打造成嶙峋枝椏狀的青銅燈已經被點亮,昏黃色燈光照入隱隱綽綽的帷幔。

    明夷坐起來一把掀開帷幔,婢女見到人醒,已經捧着衣裙跪在牀邊,要服侍她穿上。

    那衣裙不是她白天那套已經沾了不少泥點的布衣,而是一套淺藍色曲裾,裙角繡出了精美的同色花紋,內裏穿的白色絲絹光滑柔軟,一見便知是出自齊魯之地的精品。

    “我自己來便可。”明夷說道,擺手了揮退要服侍她的婢女。

    穿好後明夷摸了摸自己脖子處的絲綢,發現不過一個月而已,便已經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衣服可以穿好,髮髻暫時還沒有學會一個人盤,之前一個月不過是用一節麻繩隨手捆住而已。

    坐在銅鏡前,一動不動的任由婢女給自己帶上珍珠和玉簪,明夷暗暗記着她們的動作。

    周朝已亡,照目前的形勢看,自己有相當漫長的時間都要跟着蓋聶師傅,所以必須要獨立起來,學會一個人在山野間生存,不能再軟弱的習慣婢女服侍和高牀軟枕。

    穿戴好後剛一出門,明夷就聽到了一陣絲竹之音傳來。

    走下樓遠遠一望,發現逆旅中正在舉辦宴會,大廳中央一列廣袖華服、腰肢纖細的舞姬正翩翩起舞,高居上方首座的正是龍陽君,兩邊的竹蓆上已經跪坐了不少世家貴人,一個個正舉着青銅酒樽談笑風生。

    明夷偏頭問身旁的婢女道“這些是什麼人?”

    婢女還沒有回答,身邊就冒出聲音說道“師弟明天就要啓程回魏都大梁,這些人都是少梁城中的世家貴族,因爲師弟深受魏王……信任,所以聽聞師弟要走,這些人都忙着趕來送行。”

    不知何時,蓋聶已經悄無聲息地走到了明夷身邊。

    “那師傅呢?”明夷問道。

    “我與師弟一起去大梁,正好去拜會一下上大夫唐雎,到時候若無事,再南下往楚國一觀。”蓋聶說道。

    魏國上大夫唐雎年輕時也是以劍術聞名的人物,同是劍客,蓋聶自然有切磋之心。

    “唐雎?”聽見這個耳熟的名字,明夷想起了上輩子聽說過的一個小故事,問道“可是布衣之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的那個?”

    蓋聶“?”

    便是燈火零星中,也能明顯看出蓋聶滿臉茫然的表情。

    明夷歷史學的不好,但也能猜出這件事應該還沒有發生,連忙乾笑一聲說道“沒什麼,是我記錯了,錯將另一個人的事蹟記成了唐雎的事,師傅只當我沒問過。”

    蓋聶想了想,緩緩說道“那你說的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不知是指何人何事?”

    天下縞素什麼的,聽着就很霸氣,蓋聶一定要弄明白究竟是誰。

    明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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