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敗退至函谷關和長公子政死亡的消息同時傳入咸陽朝堂,引起一片震動。

    剛剛到了咸陽的趙姬夫人乍聽此消息,在大庭廣衆下暈了過去,而本就沉痾難起的秦王嬴異人一天此消息頓時氣急,咳了口血出來。

    滿堂悲慼中,韓夫人及其子長安君臉上喜色一閃而逝。

    “伯姐……”一身正紅曲裾的端麗少婦走到趙姬面前,用羽扇遮擋半面容顏,惋惜開口道“長公子竟遭遇這等慘禍,當真是蒼天不佑,伯姐節哀。”

    剛從昏迷中醒來,正坐在榻上默默擦眼淚的趙姬手指一頓,擡頭凌厲的看向韓夫人。

    韓夫人對她糟糕的臉色視若無睹,繼續搖頭嘆息道“蒼天不佑,爲之奈何,如今還望伯姐保重身體……”

    說着她又低頭摸了一下身邊長安君粉嫩的臉頰,溫柔的低聲道“……幸好成蟜未曾出事。”

    趙姬立刻從榻上站起來,指着她的鼻子厲聲說道“韓姬你少說這些話裝模作樣!政兒死在函谷關,無人同長安君爭奪王位,你心中不知有多高興!”

    此話一出,滿堂皆靜。

    因爲沒人想到趙姬會直接將王位爭奪這種事光明正大說出口。

    咸陽宮的內宮寢殿裏,不止韓夫人,包括呂布偉在內的朝堂大臣同時呆了呆。

    “陛下!”

    趙姬罵完後毫不停頓的轉身衝過去,趴在了秦王身上,晶瑩的水霧飛快充斥眼中,稍微一眨,便是淚盈於睫、楚楚可憐。

    “陛下!陛下你看到了嗎?”趙姬哭得哽咽不止,說道“政兒連屍首都未見到,還算是生死不知!可是您瞧,這些人就已經認定他死了!陛下,等到了將來,我還不知道又受到怎樣的欺辱!”

    病弱的秦王剛剛緩過氣來,被趙姬這樣一趴,胸口氣悶的感覺直襲腦海,惱火的想要伸手推開她。

    韓夫人臉色一僵,急忙開口道“伯姐誤會了,我不過是想要勸解安慰一二。”

    趙姬理也不理,只對着秦王哀傷哭涕。

    “可憐我們母子二人!還記得您當年爲了回國,拋棄我們在趙國受盡苦楚,政兒從小到大連見都沒見過他的父王,如今好不容易捱到苦盡甘來的一日,竟在剛剛踏上秦國故土時要魂歸黃泉了!”

    聽趙姬提起舊事,秦王心下頓時愧疚難言,推開她的手微微一停,順勢改成了撫摸趙姬黑髮。

    “咳……呂不韋。”秦王有氣無力地說道。

    呂不韋上前一步,彎腰行禮道“陛下。”

    “咳咳……趙姬說的有理,我怎能連我子的一面也見不上……咳……命令宗正、詹事帶長公子回咸陽。”秦王說道。

    這不過是安慰趙姬而已,贏異人也覺得自己長子還活着的可能性不大。

    勉力下達了這道命令之後,秦王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揮手讓大臣和女眷孩子退下。

    衆人恭敬的行禮,然後退出寢殿。

    走出殿外,韓夫人搖搖手中羽扇,對呂不韋說道“呂丞相昔年與公子生母關係甚好,如今長公子遇難,您想必夜不能眠、憂心之至吧。”

    年老成精的呂不韋呵呵一笑,連眉毛都未曾動過,淡然說道“我乃大秦之臣,秦國公子遇難,我自然憂心。”

    韓夫人微微一笑,拉着長安君轉身離去。

    昏暗的天幕下,衣着綺繡的女子身拖豔紅裙襬緩緩離開,在青石階上拖出一道優美弧度。

    呂不韋遙望她的背影,皺緊眉頭不語。

    等到衆人都走了以後,趙姬一改先前哀泣柔弱之態,冷着臉將呂不韋帶到內宮中一處荒僻角落裏。

    呂布韋皺着眉頭打量周圍一番,見到沒外人以後,才彈彈自己的衣袖,不悅開口道“你這是做何?別忘了你如今是秦王夫人,我如今是大秦丞相,萬一有宮人看到後稟告給陛下怎麼辦!”

    “少說這些廢話!”趙姬一甩衣袖,焦急的問道“政兒他究竟怎麼樣?”

    “如今尚且無事,但接下來我就不敢說了。”呂不韋說道。

    趙姬聽了後又是心疼又是擔憂,說道“政兒究竟傷得怎樣?可會留下什麼殘缺?我早說過派人日夜兼程將政兒接回咸陽養傷,順便再讓陛下憐惜心疼一番,你卻偏偏不肯,還要放出死訊!”

    說到最後,已經是帶了幾分怨氣。

    呂不韋忍不住在心中暗罵了句愚蠢,說道“你怎麼還不明白,現在對於長公子來說,真正危險的是咸陽、是韓夫人和長安君!萬一長安君當真繼承王位,不止你和長公子沒有好下場,就連我恐怕也要落的商鞅下場!”

    趙姬神色帶了幾分苦楚,“這些我自然知道,可我又有什麼辦法!”

    “趙姬,朝堂之事你不必管也管不了。”呂不韋低聲說道“你只需將長公子死訊當真、每日在陛下面前哭泣便可。”

    趙姬點頭應允。

    呂不韋想了想,又囑咐道“如果韓夫人向你挑釁,你千萬不要回擊,只需將這些事攤到陛下面前。”

    “同樣都是夫人,憑何讓我對她處處忍讓……”趙姬話說到一半,又漸漸消失在了呂不韋嚴厲的目光下,“……知道了,我會如此行事。”

    咸陽城外。

    “庶人退散!庶人退散!”

    聽着不耐煩的呼喊聲,正混在平民中排隊等待入城的明夷隨着人羣朝道路兩邊散開,轉身一看,只見幾輛被士兵把守的馬車匆匆跑過黃土馳道。

    這是幾輛囚車,鐵欄杆的車籠中,身着赭紅囚服的死刑犯們三五人一車,死氣沉沉的坐在一起。

    只有最後一輛囚車不一樣,裏面只坐了一個囚犯,披頭散髮看不清面容,只能從身形上看出還是一個少年。

    明夷先是詫異後是了悟,目光饒有興趣的一直定格在最後一輛囚車上,如同看一場好戲。

    一直到囚車消失不見,才收回自己的眼神。

    真是能屈能伸,明夷心想。

    秦王一日比一日病的更重,朝野上下,已經開始準備長安君的繼承大典,就連丞相呂不韋,也開始的去給長安君一系的大臣登門送禮,有重修舊好之意。

    韓夫人和她的兒子長安君這段時間可謂是春風得意。

    韓夫人對着銅鏡欣賞自己還算年輕姣好的容顏和細嫩肌膚,身後服侍的婢女小心翼翼將黑髮挽成髮髻,插上一隻精美的象牙簪。

    “夫人看起來真美麗,如同《神女賦》裏的神女一般。”婢女恭維的說道。

    韓夫人聽後更加愉悅,滿意的對鏡自攬,又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那個趙國的舞姬最近如何?”韓夫人問道。

    “趙姬夫人同前幾日一樣,每天都在病重的陛下身邊服侍。”婢女說道。

    韓夫人頓時冷哼一聲,“裝模作樣,她想裝成一副癡情款款的樣子就隨她去。”

    “那夫人可要……”婢女柔聲問道。

    “不必。”韓夫人低頭欣賞裝滿珠玉的漆盒,手指輕輕劃過一塊潔白無瑕的玉璧,“既然長公子已死,那個舞姬也就符合無子殉葬的規矩了,等不久後陛下山陵崩,就讓她也一起下去陪陛下。”

    說到這裏,韓夫人輕笑了幾聲,“陛下如此喜愛趙姬,夫妻一場,我又怎忍心讓陛下到了地下以後寂寞。”

    婢女掩袖一笑,說道“太后高見。”

    “這話怎能瞎說,我只是一個夫人罷了。”韓夫人說道。

    那名婢女是同韓夫人一起從韓國陪嫁而來,比其他秦國宮人更值得韓夫人信任,因此膽子頗大,聽了這話後也不過是笑道“但這是遲早之事啊。”

    韓夫人搖頭一笑,卻也不再反駁。

    二人竊竊私語的聊着,渾然沒有注意到兩重紗帳後,站在牆角恭敬而立的寺人將這些話全記到了心裏。

    到了夜裏,寺人手持一盞燭火,偷偷穿過咸陽宮中複雜的複道甬巷,來到秦王寢宮,一五一十的將這些話全部稟告給嬴異人。

    秦王已經病到奄奄一息,聽完這番對話後一時間氣急攻心,猛然咳出一大口血來,將潔白的綢緞染到鮮紅。

    “陛下!陛下保重!”趙姬驚慌的喊道。

    寺人彎着腰端來清水和毛巾,趙姬連忙將毛巾沁入銅盆溫熱的水中,不顧骯髒的污濁,親自蘸溼以後一點點給秦王擦理。

    秦王一把推開趙姬,聲音沙啞的問道“咳咳……此話當……咳……真?”

    跪在臺階下的寺人毫不猶豫又一叩首,“回稟陛下,千真萬確,而且不止韓夫人,許是因爲長安君年幼,近來也常常說自己繼位爲秦王之後會如何。”

    秦王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趙姬已是哭的哽咽不止,淚流滿面。

    “陛下!陛下我可怎麼辦?”趙姬一邊用袖子擦着眼淚,一邊說道“如今您還在世,韓夫人就敢做如此打算,他朝您魂歸黃泉之後,我必定生不如死!”

    人還未死,妻兒便喜形於色,甚至開始考慮他死後如何胡作非爲……

    嬴成蟜和韓夫人這些年來一直陪伴着嬴異人,不比十幾年不見的趙姬母子,特別是成蟜,幾乎是看着他從牙牙學語長這麼大。

    十多年寵愛和養育,就換來如此結果。

    秦王氣得連手指都在顫抖,又忍不住咳了一口血出來。

    鮮紅色的血灑在白色寢衣的袖子上,無比刺目,耳邊是趙姬這個因爲自己而受了十多年苦楚的女子哭聲。

    “可我又能如何……”氣憤突然消失,秦王悲從中來,“……咳……我如今……只剩成蟜一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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