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夢正酣,被人吵醒是什麼感覺。

    半夢半醒間聽到一陣喧囂之聲,明夷躺在漆牀上滿心不悅,一邊說着話一邊勉強睜開眼睛,就看到嬴政大步走進來。

    “誰在半夜……”

    秦王是一針強效興奮劑。

    明夷瞬間清醒,硬生生把要脫口而出的那句“誰在半夜發瘋”又咽回去。

    深夜闖入偏殿的少年眉目凜然,俊朗無瑕的面容看似一如往常冰冷平靜,眼睛中帶着不易察覺的深深憤怒,寒光凜凜的隨身佩劍沒有掛在腰間,而是離開劍鞘握在手中。

    看他這幅裝扮,明夷大驚,脫口而出道“陛下如此快就耐性全無,要將我拖下去拷打了!”

    贏政“……”

    嬴政微微咬牙,冷冷的說道“你多想了。”

    睡到一半被人強行吵醒,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聽到沒想嚴刑拷打自己,明夷剛纔的清醒瞬間離開,睏意來勢洶洶的返回,手指扶着額頭靠在低矮漆牀上,閉上眼睛似睡非睡。

    嬴政看見她這樣,淡淡的提醒道“你敢污衊朕是山間的妖鬼惡靈,其罪當梟首之刑……”

    話還沒有說完,明夷再一次精神振奮,目光灼灼的看向嬴政。

    “清醒了?”贏政問道。

    如果做這些事情的不是秦王嬴政,明夷一定讓那個人一臉奼紫嫣紅,但既然是秦王嬴政,明夷也就只能……忍了。

    明夷忍了又忍,才擺出與平日別無二致的笑容。

    “清醒了,陛下深夜來此,所謂何事?”明夷溫言問道。

    “無事。”贏政說道。

    明夷心想,你玩我?

    已經是深夜了。

    明夷仔細觀察他,少年一身玄黑色的袞冕,華章玉旒,還是一身白天的正裝,應當是還沒有正式休息。

    秦王一般佩戴的長劍是爲了符合周禮禮制,和姬明夷那種配在腰間也可以輕易拔出的三尺青鋒不一樣,有大半個人身高那麼長,裝飾性大於實用性,就連想要拔出也很難,畢竟一國之君也沒什麼機會用到這把劍。

    這把佩劍很鋒利,但也相對的重量驚人。

    嬴政已經手持了一段時間青銅劍,手腕開始痠麻,便隨手將劍扔在了地上。

    明夷看着那把滾在角落的青銅劍,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的配劍放在了何處?”明夷問道。

    秦王一向看重自己的生命安全,包括大臣在內,任何人想要入宮都得搜身,將一切武器和疑似武器全部沒收。

    前不久剛剛進咸陽宮時,明夷也被沒收了身上的“繁陽之金”、匕首和其他零碎小玩意。

    “咸陽宮中配劍是死罪。”贏政淡淡的說道。

    “我知道,只是想知曉如今放在何處而已。”明夷說道。

    “……在少府。”沉默幾秒後,贏政說道。

    嬴政一直負手立於原地不動,也沒有要走人的意圖。

    明夷知道今晚是註定不能睡好覺了,只好掀開被子,走進更深的內殿放下帷幔,在寢衣外穿好衣服後又重新走出來。

    宮女們小心謹慎地將摻雜了香料的青銅燈挨個點亮,然後在秦王命令下悄無聲息地退到殿外。

    嬴政並不喜歡太多人近距離待在身邊,再加上前世之事流傳出去會造成麻煩,與姬明夷同處時,就更不能讓宦官宮女在側了。

    燭光搖曳間,嬴政已經在一旁的竹蓆上跪坐下,依舊是強壓着憤怒的冰冷神色。

    明夷無奈,又重複問道“陛下深夜來此,究竟有何事?”

    總不可能是來這裏發呆。

    “今日呂不韋進獻嫪毐……”贏政沉聲說道。

    嫪毐——那個用**頂動車輪而走上人生巔峯的男寵?

    有八卦可聽,明夷挺直了脊背,專注無比、目光灼灼的朝他看來。

    見對面的少女興致勃勃,贏政突然又沒有了說的**,冷冷說道“朝堂重事非你可以私窺。”

    神經病,你秦國朝堂的事我可沒問,只是問一下你幹什麼大半夜跑來打擾我睡覺而已,剛纔那幾個字是你自己說出口的,明夷心想。

    明夷對嬴政的好感度減一減一再減一。

    “陛下……”明夷輕呼出一口氣,緩緩說道“……我餓了,能否叫膳食?”

    贏政淡淡的望了她一眼,揮手宣趙高去準備。

    沒過多久,趙高便帶着侍從將盛在精美青銅器具中的菜餚依次擺好,也許是因爲秦王親自吩咐,庖人送來的食物完全按照天子那一檔,比明夷平日裏喫的豐富很多。

    還處於矇昧的戰國單論起食物品種,遠沒有後世豐富,但這並不代表沒有美食了。

    就連屈原也在楚辭中誇讚過“稻粢穱麥、挐黃梁些、大苦醎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陳吳羹些、胹鱉炮羔、有柘漿些、鵠酸臇鳧、煎鴻鶬些、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粔籹蜜餌……。”

    而秦王的食物自然比身爲貴族的屈原還要豐富,除了那些肥牛蹄筋、吳國羹湯、清燉甲魚、火烤羊羔、甘蔗糖漿、醋溜天鵝肉煲、煮野鴨塊、煎炸雁鴿、滷雞和龜熬肉羹、甜餅蜜糕、麥芽糖、冰凍過的蜂蜜酒以外,還有八珍、五齊、七醢、七菹、三臡……

    現在擺在眼前的這一桌雖然沒有齊全,但青銅食器也擺滿了好幾張案几。

    聯想起那天嬴政出宮時的架勢,明夷真心覺得怨不得杜牧在《阿房宮賦》裏大罵秦愛紛奢。

    明夷剛拿起箸來打算開口喫,嬴政就注意到了她的坐姿,瞬間不悅,冷冷的開口道“你在怎麼坐?別忘了朕還在此!”

    明夷表情安然,一動不動。

    箕坐在這個時代相當於完全不尊重其他人,含義與後世的豎中指相似。

    不過箕坐之所以被認爲失禮,是因爲現在大部分人穿得褲子都沒有襠,兩條腿向前分開坐容易走光。

    她再怎樣也將從前的一些小習慣保留下來,絕對沒有走光風險,況且現在穿的衣服是咸陽宮中提供,素雅的淡藍曲裾下面是皺褶狀的白紗裙裾沉沉疊疊,頂多能看到腳背,還是被遮住大半的。

    標準的跪坐根本不是人幹事,稍微久一點就會因爲血脈不通而腿腳發麻和抽筋,得靠着竹蓆旁的憑几才能繼續堅持。

    在人多的場合爲了形象維持一下還好,如果是單獨待着,就不必折磨自己了。

    至於嬴政?敵人不算人。

    見她不想動,嬴政放寬了標準,冷冷說道“你至少改成居坐。”

    居坐就是蹲着的意思。

    當然不,蹲久了也會造成腿麻。

    明夷嘆氣,放下手中筷子,溫和微笑道“箕坐遠比跪坐舒服,反正又無宦官大臣在側,陛下可要試試?”

    嬴政冷笑一聲,滿心不屑。

    他這輩子都不可能箕坐,這種丟臉的動作,姬明夷以爲自己是衣衫襤褸的愚民?

    等着片刻,見她根本沒有要改動作的意思,贏政微怒道“朕讓你改成居坐。”

    明夷繼續一動不動。

    嬴政徹底怒了,大步向她走去……

    一刻鐘以後。

    頭戴旒冕的少年將王袍抖了抖,在腿邊打了個結,確保不會走光以後就繼續雙腿向前伸,隨意的坐在竹蓆上,慢條斯理的舀起一勺羹湯品嚐,間或喫幾口烤羊肉。

    “呂不韋向太后推薦了嫪毐。”嬴政突然開口道。

    正在喫天鵝肉煲和煎炸鴨肉塊的明夷微微挑眉,停下動作。

    始皇帝益壯,太后淫不止。呂不韋恐覺禍及己,乃私求大陰人嫪毐以爲舍人,時縱倡樂,使毐以其陰關桐輪而行,令太后聞之,以啗太后——《史記》

    始皇帝益壯——能讓司馬遷用這句話形容,那就至少應當是幾年後呂不韋才向太后推薦嫪毐,而不是今年才十三歲的嬴政。

    嫪毐出現的時間提前了。

    有了開頭,接下來的一切就容易說出口了。

    嬴政冰冷中隱含憤怒,開始向姬明夷說最近的事。

    全篇談話可以理解爲——

    咸陽城中流行的疫病很麻煩,太醫令一如既往的沒法解決,只有等秋冬之日天氣寒冷後疾病消退!

    該死的呂不韋和上輩子一樣,在父王去世他登基以後迅速和太后勾搭,每日禍亂宮闈!

    如果贏政真的十三歲,沒準就忍了,但重生回來的始皇帝受不了這份氣,分分鐘找了理由敲打呂不韋,結果呂不韋商人謹慎小心的本能發作,居然現在就斷了和趙姬的聯繫!

    最重要的是他又把嫪毐推薦給那個女人了!於是他提前暗中將嫪毐扼殺在搖籃裏的計劃就這樣腰斬!

    一想到那個陰人,嬴政就很暴躁,卻被認爲小題大做,就連蒙恬也認爲太后養嫪毐,就和當年宣太后養魏醜夫一樣,壓根不是個事!

    這一羣蠢貨怎麼會知道嫪毐將來竟然敢自稱秦王假父,還與趙姬生下兩個私生子和造反!

    幾年以後,整個秦國境內都會有饑荒、蝗災和瘟疫,想要早做準備,可是現在朝堂上呂不韋勢大,沒法隨心所欲!

    綜上所述,預知未來的煩惱很多,但無人理解。

    明夷漫不經心的聽着,反正嬴政也不是來聊天的,根本不在意她說什麼,只是想找個樹洞發泄壓力而已。

    等嬴政說完以後,窗外的天色已經矇矇亮起來,隱約透出黎明的微光。

    明夷手持着一樽加了蜂蜜的清甜酒水,帶着一點漫不經心的說道“酒精一物對防治疫病有奇效,反正我在咸陽宮中也無法逃跑,陛下何不讓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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