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渭水以南還是一片綠意濃郁,人煙稀少之地。

    新建的長安宮雖然已經搭置好大致的屋脊飛檐,但還沒有來得及進行精細加工,工匠們正忙忙碌碌的雕樑畫壁,在牆壁上用丹青繪製出各種典故,至於宮室裏的屏風案几等擺設,還是空蕩蕩的一概皆無狀態。

    被封爲祭酒的百里風迎接秦王駕臨以後,就伴駕在觀看這學宮的秦王身旁,順便在秦王垂詢學宮的各項設置時恭敬回答。

    這本應當是一個極好的,在秦王面前露臉並且得到賞識的機會,但百里風越是陪伴,笑容就越是僵硬。

    是錯覺嗎?他怎麼覺得秦王似乎看自己不順眼。

    等閒逛一圈,又回到學宮以後,見秦王去前面的牆壁上觀看壁畫了,百里風立刻坐到了明夷身邊。

    “秦王陛下怎麼見到我以後很是不悅,我有何處冒犯了?”百里風滿臉不解的詢問道。

    明夷手指向後輕輕一揚,揮退了想要走過來的侍衛宦官,這纔對百里風說道“若是秦王此時走來,看到你坐在我身邊,想必會對你更加不悅。”

    “……”

    反應過來的百里風迅速向旁邊挪移了數尺距離。

    “秦王陛下……何至於此?”百里風有些艱難的說道。

    他和姬明夷之間可是清清白白的沒有半點關係。

    明夷無奈的攤手說道:“還不是你那份書信惹的禍。”

    什麼天地共證的誓言,什麼我來到秦國了,你卻久久不肯來見我,實在太容易讓人想歪了。

    “罷了……”百里風明智地跳過了這個話題,“……我還沒來得及感謝你幫助我建造學宮之事。”

    就在信件送達一兩日後,秦王就突然下令建造長安學宮,並且封他坐祭酒主持學宮大小事務,百里風又不蠢,自然明白是誰說了好話。

    而這,也從側面證明了眼前女子對於秦王的重要性,要知道不是隨便哪一個後宮女子,都可以隨意左右一國諸侯的政策。

    “無妨,這都是之前你我在齊國時相約好的,我此次前來是,希望你專研一種蟲子。”明夷說道。

    百里風略略蹙眉,似乎對這不怎麼感興趣,勉強問道:“是何蟲子?”

    他擅長的是各種機關術和其他天地定理,要論起魚鱗百獸,那就有些不通了。

    “你可看過《列子·湯問》。”明夷問道。

    “未曾。”百里風搖頭說道。

    明夷微微一笑說起了一段《列子湯問》裏的記載。

    “那本書中記載——江浦之間生麼蟲,其名曰焦螟,羣飛而集於蚊睫,弗相觸也。棲宿去來,蚊弗覺也。離朱、子羽方晝拭眥眥眉而望之,弗見其形。俞、師曠方夜擿耳俛首而聽之,弗聞其聲。我今日來見你,就是爲了想讓你專研此物。”明夷淡然說道。

    如果翻譯成能聽得懂的人話,那就是長江裏面長着一種小蟲子,名字叫做焦螟,這種蟲子小道成羣地飛聚在蚊子的眼睫毛上,都能彼此不相觸碰,飛來飛去,蚊子也察覺不到。視力超羣的離朱和子羽兩個人,白天時擦亮眼睛仔細觀察,也看不見蟲子的身體,聽覺極靈的觚俞和師曠深夜時仔細聆聽,也聽不到蟲子的聲音。

    雖然是神話傳說,但明夷在讀到這一段時,覺得拿焦螟當幌子,讓人去研究細菌再合適不過了。

    “那不過是些傳說。”百里風不贊同的說道。

    而且就算是真實存在,比蚊子眼睫毛很小的蟲子,讓他怎麼研究?

    關於這點,明夷早就做了準備,從懷中掏出了一卷圖紙給他。

    “你看看這個,再同我細說。”明夷平靜說道。

    百里風接在手中,看了幾秒之後,猛然睜大眼睛。

    “這是你親筆所寫!”百里風震驚說道。

    “自然。”明夷平靜說道。

    雖然高中大學的大部分科學理論她都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但畫個光學顯微鏡的鏡面圖,再在旁邊寫上原理,這種初中生物課上就學過的知識,根本不在話下。

    以百里風的學識,自然看得出此圖是當真有可能性實施,但中間他還是有些問題不明白,立刻珍而重之的把圖紙摺疊好後放入懷中,然後開始詢問。

    還指望着他成功製造顯微鏡呢,明夷自然不吝於講解。

    顯微鏡看起來科學無比,其是原理很簡單。說白了,只是根據凸透鏡的放大原理,然後經過物鏡和目鏡的連續兩次放大,將鏡子下的物體變成一個倒立的放大的虛像而已。

    如果不是因爲原理簡單,恐怕她也早已在這十幾年時光裏將記憶遺忘了。

    百里風越聽眼睛越亮,之後甚至找出了紙筆在旁邊,在旁邊刷刷刷地做着筆記。

    描述告一段落後,百里風說道:“最後一問,我從哪裏找如此清晰透明的水晶打磨?若無水晶打磨,我即便想做出這顯微之鏡,也不過是空想。”

    明夷想了想,說道:“齊國的東海一地盛產水晶,其中也有透明若無物的上等水晶。而且齊國每年都會進貢一批水晶到秦王宮來,我回去以後,找到一些給你送來。”

    百里風於是心滿意足。

    “太醫令裏的子陽提起姝女時,說你製藥造紙,是當世難得的大才,我從前還不信,以爲這不過是奉承之語罷了,今日一見,方知他所言不虛。”百里風半是恭維半是真心地說道。

    被恭維的明夷卻並不感覺到得意,只是禮貌的笑了笑。

    “先生客氣了。”明夷平靜說道。

    這些都是幾千年來無數學者的智慧結晶,而她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當世大才什麼的,聽着很讓人慚愧。

    兩個人相談的時間已經夠長了,明夷看了看不遠處嬴政的身影,就想起身走到他身邊去。

    “等等,我還有一問……”百里風伸手阻攔住她,壓低了聲音說道“……姝女爲何不向秦王求一個封號,就這樣無名無份的在秦王宮中待着,也未免太過失策。”

    礙與秦王趙政一向兇殘的名聲,沒人敢隨便置緣他的私事,即便偶爾知曉什麼宮闈祕事,也絕不敢大肆宣揚。

    但不論如何積威,八卦還是人類的天性之一,低層庶民不知道,但秦國的上層人士之間,總還會口耳相傳那麼幾句小道消息。

    從前的小道消息,是秦王久久不納女子後入後宮,身體是否是有隱疾,等到今年姬明夷光明正大的居住在秦王寢宮以後,上層官員恍然大悟的同時,就開始推測起秦王何時封這位女子爲夫人、美人,或者直接是王后了。

    但大臣們左等右等,只見這陌生又備受寵愛的美人居住在宮中,卻沒有等到任何封號,哪怕秦王寵愛的甚至一度讓周圍之人稱其爲王后,但那畢竟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

    “如若當真成了秦國王后,我哪裏還有如今自在。”明夷低聲說道,便甩開他向嬴政走去。

    結什麼婚!她還年輕!

    坦白來說,明夷還挺滿意現在的狀態。

    嬴政不僅僅是嬴政,他還是秦王,未來更會成爲秦始皇,人心易變,如果真的成了有封號的王后,那將來發生了什麼改變,想要抽身而走就絕無可能了。

    今日嬴政難得沒有穿玄黑色的王袍,而是一身簡單的便裝,看上去少了幾分威嚴,顯露出一些這個身體年紀應當有的朝氣。

    高冠束髮、腰間佩玉的俊朗青年站在長廊裏,半明半暗的光線打在他的身側,他擡頭靜靜凝望着丹青和硃砂繪製而成的壁畫,這情景美的宛若一副徐徐展開的古畫。

    走到嬴政身邊的明夷擡頭纔看見,牆上的壁畫根本沒有完成,只有簡單繪製出的單調圖案。

    這也值得他看這麼長時間?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漸漸走近,嬴政稍微偏了偏頭,平靜問道:“與那百里風相談完畢了?”

    明夷想了想,明白過來了。

    “原來陛下是在這裏等我。”明夷笑道。

    “如若相談完畢,便即刻離開,你先前不是說還要去尋母媼?”嬴政說道。

    明夷沉思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的在作(別人)死的邊緣開始試探。

    “那……我若說現在想去的是甘羅府上呢?”明夷問道,張良還在甘羅家待着。

    聽了這話,嬴政神色淡然依舊,平靜說道:“去見張良?”

    明夷啞然了幾秒,按壓着眉心說道:“陛下,你還真是萬事掌握於心,只是不說出口而已。”

    荊軻和秦舞陽死了以後,燕國使團的所有人都被逮捕起來砍頭,屍體擺到了街道上示衆。

    只有高漸離,秦王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思,將人關押在了大牢當中,不說處死,但也絕不放人走。

    至於張良,負責逮捕燕國使者的中尉雖然查到他與燕國使者一路同行而來,但他年紀小、和燕國毫無關聯,上卿甘羅不知怎麼,又像看故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一般庇佑於他。

    出於種種,中尉便沒有一併逮捕。

    但官員放了,秦王可不會放了這個上輩子刺殺自己的人,因此明夷在嬴政面前也提都不提張良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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