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明夷誤會,嬴政緊接着又解釋道:“戍役與徭役不同,是前往長城、嶺南之軍,其戍律自當以軍法而論,否則若一人逃而從輕處罰,則百人緊隨其後逃跑,軍中亂象頓生,自然不能從輕處罰。”

    不論是何原因,遲到就要斬首這種規定是很霸王條款,但一國的軍隊是重中之重,軍法當然不能與民法一概而論!

    “哦,那就應當了。”明夷說道。

    這點她倒是很難理解,畢竟軍隊的法律就應當嚴苛而且一絲不苟,畢竟千里之提潰於蟻穴,而且不論在哪個時代,都有逃兵必須處死的法律。

    “若非如此,秦軍也不足以戰無不勝、威震天下……”嬴政將手中的竹簡重新放在樹下案几上,“……可以走了。”

    坐到馬車上以後,明夷掀開車窗,看車外的咸陽城風光。

    青石大道上人來人往,偶爾有高門大戶駕着馬車跑過,人煙繁盛歸繁盛,但大多都是穿着灰衣褐衣、用黑色頭帕把頭髮裹好的庶民,街道兩旁也沒有什麼販賣商品的攤販。

    秦國規定,但凡有商貿交易,都必須得去指定地點的“市”中進行,如若因爲嫌浪費時間而違反這條規定,那後果庶民承擔不起。

    在心裏和自己以前去過的魏國大梁對比了一下,明夷不得不承認,還是魏國大梁更加繁華富裕。

    自從坐上馬車以後,嬴政就一直在蹙眉思索。

    ——韓非確實是當世大才。

    在屋舍裏,他問起若秦幾年後統一天下,庶民又無仗可打,那時依法治國會出現哪些差錯?差錯又當如何彌補?

    那時韓非望來的目光極其古怪和複雜,但卻終究並未多說什麼。畢竟以秦國如今氣吞天下之勢,幾年後若當真一舉滅亡齊楚,也是未可知之事。

    韓飛在閉目思索之後,迅速點出幾個問題,剛好與他上輩子半年間所遇到的問題一模一樣,但要問起應當如何變法解決時,韓非也一時張口結舌、無力做答。

    畢竟韓非以往思索法家之策時,都是以如何在這四戰之地的亂世立足和強大爲標準,但若改攻伐而成治世,那難度不亞於另起爐竈。

    話談到最後,嬴政也只能頒佈下讓韓非去以此爲前提後,秦國律法應該怎樣改變的任務了。

    今日與韓非的一番談話沒有解決他的心中疑慮,只是讓積壓的隱患更加鮮明地暴露出而已。

    等到將來秦國統一天下以後,絕對不能再沿用如今律法,那隻會使秦國上下刑徒越多,庶民越少,再加上後期因爲南征北戰而使少府財政缺乏,不得不從庶民身上繳更多的稅好彌補漏洞。

    想到這裏,嬴政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微嘆息。

    看向窗外的明夷聞聲回頭,問道:“還在煩心?”

    嬴政來找韓非有什麼事,雖然沒有說出口過,但她猜也能猜的出來。

    “嗯……”嬴政垂眸,將她的手拉入懷中,淡淡說道:“……若是朕上一是晚死幾年,興許也能見到天下庶民叛亂。”

    大廈崩塌又豈是一朝一夕之功。

    上一世即便他還活着,沒有胡亥橫徵暴斂,再過上幾年,刑徒越積越多,用以耕作交稅的庶民越來越少,再加上阿房宮和長城等工程,庶民也必定會羣起而反。

    只是以他之能,見勢不對後,必定會當即遣散徭役,用以安撫庶民,再修改律法好彌補缺失,再加上秦國兵威絕非虛名,有叛亂也不過一兩年就足以平定。

    “看來陛下是當真思索過你的大秦帝國有何缺陷了,那……我所提的另一事呢?”明夷微笑問道。

    不以一己喜惡而肆意誅殺人命,如果可以,愛天下之民如愛子再好不過。

    黑袍青年因爲她的問詢而微微挑眉,夕陽的殘光從車窗內透漏進來,照映在他臉上,越發顯得疏朗鋒銳。

    嬴政平靜說道:“關於此事,朕做不到……”

    前世今生,不論是在趙國時受人欺凌,還是回國後與兄弟母親爭權奪利,之後的一統天下,他皆是自己一步步拼搏而來,何曾受過半點陌生之人善待。既然不曾受到善待,又爲何要反而要求他去無私以報、愛庶民如子。

    明夷依舊在微笑,只有一雙眼睛微微冷了下去。

    “……不過,明夷曾同我說過以人爲鑑、可以明得失,所以往後此事,還需你多操勞了。”嬴政緊接着又說道。

    話說的不早不晚,剛好卡在她翻臉的前一秒。

    明夷愣了一下,說道:“你讓我勸諫你?”

    “自然,你看高漸離和張良,朕不就因你而放過他們了。”嬴政平靜說道。

    明夷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但你身爲大秦之主,又受秦國庶民百姓供養,自然應當爲他們籌謀福祉,何必非要我來勸諫。”明夷奇道。

    “朕可以繼位當上秦王,是因爲父王子楚是先代秦王,與庶民何干?”嬴政慢條斯理的反問道。

    “那你總受了秦國庶民百姓供養。”明夷說道。

    “是,但朕不也派遣出軍隊攻打他國,使秦國百姓免受他國欺辱,況且一應政務處理,也全多虧於朕。”嬴政淡然說道。

    嬴政那理所當然的姿態,彷彿他說的話全是真理一樣。

    明夷感覺到自己有點懵逼。

    就算現在的君主都把國家子民當成自己的私產,難道就沒有半點君王應當愛護子民的理念了?

    等等,好像還真沒有。

    雖然墨家有兼愛非攻,儒家有君主應當仁德愛民,但嬴政接受的可是法家理論。

    而法家理論就是應當把庶民當成牲口一樣驅使對待!

    明夷忍不住吐槽道:“陛下這使秦國百姓免受他國欺辱的方法可真新穎……稍等,我快被你繞暈了。”

    “沒有繞暈,明夷只需記住以後需要常伴於朕身邊,好使朕不至於再以一己喜惡誅殺他人就好!”嬴政斷然說道,同時給整件事情拍板下了結論。

    明夷用手按着額頭,蹙眉說道:“這就說笑了,你真想做什麼,還是我能攔的住的?”

    “是,但朕一向擔憂你我之間有齷齪矛盾,又豈會不顧你的意願。”嬴政說道。

    “陛下可以偷偷下令。”明夷說道。

    作爲秦王,真想瞞她點什麼事輕而易舉。

    數息安靜。

    “……那便改改,朕不會再以一己喜惡誅殺他人,但若無愛妻在旁時時勸諫,恐怕又會重蹈前世之覆轍,驅使百萬庶民修建驪山、長城和阿房宮。”嬴政平靜說道。

    明夷愣了幾秒,反應過來嬴政弦外之音以後,突然彎腰笑出聲來。

    “哈哈……陛下……陛下當初給我的信上,說縱我不往,子寧不來,言語如此直白,怎麼現在卻如此拐彎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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