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靈珊小臉兒上一熱。

    她自然知道這是自己在福州和二師兄假扮祖孫賣酒時,失落在那個小酒館兒裏的帕子,沒想到卻被這福威鏢局的林公子撿到,竟然……一直貼身放着……

    林青俠也很尷尬。

    他看到嶽靈珊臉上升起兩團陀紅,宛如喝醉了酒一般,且多了幾分女兒家的羞澀,知道是她誤會了自己,不由得心裏一顫:註定的一段惡緣竟然這麼難改變麼?!

    ……

    林青俠躺在牀上,閉目養神。

    剛剛趁着屋裏沒人,他又拆開裹傷口的白布,在傷口上撒了些雲南白藥,用紗布敷蓋了,才重新裹好,又服了兩顆左氧氟沙星。這些都是丈二金身留在藥箱裏,給他留作走那條退路時用的……

    林青俠胸口受了這外傷,少說十天半月也練不了劍了,他剛入門,那華山派的內功心法自然也不能即便傳他——新弟子都是要有考察期的,萬一是盜法之徒呢!

    林青俠白天不敢在屋裏偷着修煉《葵花寶典》,只躺在牀上,靜靜調息。漸漸的,睏意上涌……

    林青俠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正走在路上,身上疲累不堪,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如同已經走過了幾千裏的路……

    不僅是疲累不堪,而且是飢渴難耐!

    天色昏黃,如同傍晚黃昏時颳了一場嚴重的沙塵暴,雖有一點天光,卻又黯淡如發黃的沉年故紙。

    林青俠雖然感到十分疲憊、很想停下來,可是卻如同被什麼控制住了,兩條腿不由自主的往前邁……

    光禿禿的黃土路上還有其他人。

    人不算擁擠,卻也不少,男女老幼皆有,看臉色似乎都是一副疲憊不堪、飢渴難耐的衰樣,就像在逃荒的路上……

    這些路人無論男女老幼,臉上都是晦暗之色,透着疲憊而又毫無生氣……一字以蔽之:——喪!

    林青俠嗅到了一股蘑菇湯的味道。

    沒錯,是蘑菇湯!這是他熟悉的味道。

    人流中的好些人也聞到了湯的香味兒……

    “有人在燉牛肉湯!”

    “是在煮雞湯耶!”

    “啊!好香的鯽魚湯喔!”

    “……”

    一時間,好幾個人叫出了幾種不同食材的湯。

    飢腸轆轆的人們循着湯的香味兒涌向黃土坡下的河邊……

    河邊一座石橋前,一個頭挽髽鬏、身穿皁衣的老婆婆和幾個十七、八歲,都穿着皁衣的姑娘在河邊的棚子下煮着好幾口大鍋。大鍋裏冒着熱氣,香味兒從這幾口大鍋裏飄出來。

    老婆婆髮色灰白,佝僂着腰身,正低着頭、聚精會神地看着她面前的鍋內。一隻皮膚保養得很好、與其年齡極不相襯的、十分白嫩細膩的手握着長把兒木勺在鍋裏攪弄着;另一隻美若柔荑的手在鼻端前扇動着熱氣、嗅聞着湯的味道……

    林青俠正看着,那婆婆忽一擡頭,正與林青俠四目相對……

    那婆婆雖然長相慈眉善目的,林青俠卻覺得她臉上的笑容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令他感到不寒而慄……

    正驚悚惶惑間,聽得那婆子衝着他這邊陰惻惻地說了句——“喝碗熱湯好上路呦!”

    昏黃混沌的天色裏漸漸升起昏黃的霧霾,就像是有人薰了硫磺一般,氣氛頗爲壓抑。

    林青俠離那婆子尚有幾步之遙,聽了那婆子這一句話,惕然一驚,身子一歪斜,腳下踉蹌,改變了行走路線,直朝着婆子旁邊的一位年輕姑娘而去……

    這姑娘穿着幹練,小衣襟、短打扮,袖子挽起,高束髮髻。只見她玉手纖纖,正一手持長柄木勺、一手拿着黑釉粗瓷大碗盛湯,一身黑色的絲綢襯得手臂如白藕也似,直耀林青俠心目……

    在她身前排隊等着盛湯喝的人數最少,可說是寥寥無幾,而其它幾個姑娘的攤子前卻人數衆多,不似她這邊冷清。

    從林青俠身前插過來一個壯男帥哥,體形健碩高大,頗有幾分健身教練的模樣,只是氣息也是一樣的頹喪。

    他搶在林青俠前頭,伸脖子向着鍋內瞄了一眼,高挺的大鼻子翕動了兩下,頗感失望地嘟囔道:“你這兒的也不是牛肉湯啊……”

    這精壯威猛的青年漢子搖着頭,失望而去,站到了旁邊長長一隊的隊尾去了。

    每口大湯鍋前都有一塊木牌兒,木牌上寫的不是湯的名目和價格,而是用硃筆寫着隸書——“免費供湯只限一碗”,八個毛筆字。

    絕大多數人還是選擇了加入魚湯、雞湯、牛肉湯、海鮮蛤蜊湯的隊伍,雖然那會排得更久一些。

    林青俠覺得自己運氣不錯,自己愛喝的湯正好沒幾個人排隊。這飢渴難耐的,快些能夠喝到一碗熱騰騰的蘑菇湯實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林青俠身前是一個剛剛排到了個兒的老年道人,穿着嶄新的天青色緞面兒道袍,頭戴那種只有受過三壇道戒的道士方可戴用的“五嶽真形冠”……

    奇怪的是:老道鬚髮、衣着都是一絲不佝,非但看不到絲毫的“喪”,還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仙長範兒!

    這老道人在姑娘給他盛湯時,豎掌打了個問訊,和藹而又客氣地說道:“勞煩姑娘了!請給貧道多盛點兒,抄抄底兒,撈點稠的……”

    道人接過湯碗時,卻臉色一沉,剎時間勃然變色,臉上沒了剛纔和藹的笑容,聲調兒也突然拔高了不少,嗔怪道:讓你給我多盛些,這離着碗邊兒還一大塊兒呢!也就只有半碗,又是這麼清湯清水兒的寡淡,也沒幾片兒蘑菇……

    林青俠見這剛剛還很有風度而面容溫和帶笑的道長乍現異色,忽然間就連周遭都似佈滿了乖戾之氣,不禁嚇了一跳。

    卻見那盛湯的小姐姐還是一言不發,不耐煩地用長把兒湯匙在鍋的內壁敲了兩下,示意下一個過來。

    這小姐姐每次盛完湯,都用勺子敲兩下湯鍋內壁,也是習慣動作。只是這一次敲得聲音略響了一點、急促了一點……

    “世風日下!世風日下!你們管事的呢?我要找你們領導!”那老道怒氣填膺,臉色越發變得鐵青了。

    林青俠此時正接過湯來,剛說了聲“謝謝“,那老道看到後,卻怒吪道:“怎麼他的湯又多又稠?!你這是看人下菜碟嗎?!見了年輕小夥子就……“

    那盛湯的姑娘冷目如電,掃向老者雙眼。

    那老者的目光與這犀利的目光一接觸,氣勢倏忽間便餒了許多,卻似乎還是心中有所不甘……

    林青俠怕老道再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更加激化了矛盾,忙說:“這位道長,我喝不慣濃稠的湯,咱倆正好換換……您別生氣了,這位姐姐也是隨手一盛,或稀或稠的,哪會有準兒?誰的手也沒那麼有根不是?“

    那老者正畏懼那姑娘眼神兒裏透着的威勢,有些進退兩難,便也就坡下驢,對林青俠說道:“這怎麼好意思啊!你年輕小夥子更該多喫點兒……”

    林青俠截住老道的話,說:我只是口渴,卻並不怎麼餓,也真是喝不慣濃稠的湯,您老別客氣……

    老道人略一推讓,也就和林青俠換過了手裏的湯,連聲道謝,口稱“無量天尊”,誇讚道:“真是個好小夥子!知道尊老愛幼,以後一定有好報……都是年紀差不多的青年,做人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老道人嘟嘟囔囔,似乎是對那盛湯的姑娘心存忌憚,說話聲音放得漸小,人也扭身拔腿,離開了隊伍,站在一旁,趁熱大口大口地喝着蘑菇湯。

    那盛湯的姑娘雖生得美貌,卻總是一臉寒霜般的冷峻。此時更是報以一聲冷笑,臉上盡是輕蔑鄙夷之色。望着老道縮脖喝湯的背影,極稀有的開口自語,說了句頗爲唏噓感慨的話:又白修了一世!還是把福報拱手送給了別人……

    林青俠聽不明白那姑娘話裏的意思,他低頭瞥了一眼手中的那碗湯,果然是如那老道所說的,只半碗寡淡的清湯、飄着三兩片薄如紙的蘑菇片兒……

    林青俠轉身到一旁喝了湯,橋頭處一個看不清面目的黑衣男子高聲喊道:要變天兒了!喝過湯的快快過橋上路啊!過了橋不遠就到了你們各自要去的地方了……

    黑衣男子話未說完,好幾個人便上了石橋……

    林青俠也跟着人羣走過去。旦見橋邊光禿禿的土路上盛開着一些花瓣細彎、花蕊長吐、身姿妖嬈而狀如龍爪的彼岸花,花色紅得刺眼,與這昏黃黯淡的景色很不協調……

    過了石橋,身入一團濃霧之中。他看不清前路周遭,旦覺腳下虛浮,重逾千鈞的雙腿竟然漸漸變得輕快,雙腳漸似已離地面……

    他看到自己身邊一起過橋的那些人在迷霧中哭喊、哀嚎,卻都掙脫不出迷霧的糾纏……而自己卻身軀如同在飄浮滑翔一般,越飄越遠,越飄越高……

    突然,周圍變得漆黑如墨,身體失了憑仗,快速墜落,如墜深淵,無邊無際的黑暗似永無盡頭……

    忽然,閉着的雙目感覺到了眼前有光……

    林青俠想睜開眼,可眼皮卻重逾千鈞,無論怎麼使勁兒,就是睜不開一條縫兒,而且頭痛欲裂……

    突聽兩個聲音在喊:“少——鏢——頭,少——鏢——頭——少……”

    林青俠幡然驚醒,額頭上冷汗涔涔——我想起來了!這不是夢!我想起來了……林青俠不覺淌下了兩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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