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寶珠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牀上的人。距離遠,看不清眼神,從沉冷的表情裏判斷,應該看的是康熙。

    本宮跟我的好兒子說幾句話。

    這是把康熙當成先帝了?

    佟寶珠想到太皇太后送給她的紅瑪瑙耳吊,還有那些壓箱底的首飾。或許當一個人走到生命的盡頭,自己是能預感得到的。

    活得明明白白的一個人,到了最後,是糊塗了嗎?

    太皇太后和先帝不合,是人盡皆知之事。

    她會說些什麼?

    走到外間,佟寶珠與太后交流了一下眼神,自己帶頭走到了院子裏。

    十一月底的下午,即使是晴天,依舊是寒風凜凜。

    芳華姑姑把一直拿着的藍鍛白毛邊的棉披風,披在佟寶珠肩上,低聲道:“娘娘當心身體,千萬彆着涼了。”

    皇貴妃都要站到外面避嫌,其他人更是毫不猶豫地跟着出來。一部分人看着佟寶珠,一部分人盯着門口。

    柳太醫彎着腰過來,小聲說:“娘娘……”看到芳華姑姑往一邊站了站,才接着說,“老祖宗的情況不大好。”

    佟寶珠沒追問怎麼個不好。

    雖然很想知道,但更知道這不是她該問的話。

    “太子留下,其餘的人回去上課吧,有需要再着人去叫你們。”佟寶珠迴轉身,對站在她後面的幾位阿哥說。

    四阿哥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五阿哥拉着他的胳膊,道:“走了,這麼多太醫呢,我們也幫不上忙,淨添亂子。”

    佟寶珠目送他們到大門口,四阿哥和五阿哥回頭看了她一眼,三阿哥、七阿哥和八阿哥直接出了門。

    接着外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到了門口後又停下,片刻後輕步進來。

    佟寶珠掃視了一圈院內,沒看到蘇嬤嬤,她猜測,蘇嬤嬤應該是在門外跟要進來的人,講了殿內的情況。

    先進來的人是恭親王以及福晉、純親王以及福晉、接着是裕親王以及福晉。

    佟寶珠衝他們點了個頭,算是迴應他們的拜禮。

    院內只有風聲和偶爾一兩聲咳嗽。

    純親王福晉本來跟佟寶珠比較熟悉,也沒敢說話,默不做聲地站在了她旁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佟寶珠有些擔心屋內的人。猶豫着,要不要進去看看時,隱約聽到太皇太后的聲音:“……本宮問心無愧,本宮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大清的江山……”

    “……本宮也不想做壞人,都是被你逼的。如果不是你迷上了那個狐媚子,置大清江山於不顧,哪裏會有這些事……”

    “……本宮夜夜睡不安生,生怕被我的孫兒知道了本宮做的那些事,怕他像你一樣,不理解本宮,怨恨本宮……”

    “……哀家做的孽事太多了,太累了……死後不願再與皇家有牽連。等哀家死了,一把火燒掉,把骨灰撒到護城河裏,順水沖走……乾乾淨淨……”

    佟寶珠看着自己的腳尖,突然感覺,太皇太后也許並不是真的糊塗。也許是在離開之前,想一身輕鬆。可憋了一輩子的話,又不知道該同誰說。

    不知道誰能理解她。

    想來想去,只有她的孫兒最合適。因爲他們有着共同的動機和目標,爲大清國的穩固而日夜努力。

    那麼,康熙呢?聽到太皇太后口中所述的迫不得已,會有什麼反應呢?

    佟寶珠想看看太后的表情,又覺得在這件事上,自己是個外人。還是裝着沒聽見的好。

    “皇阿瑪!”“皇上!”“皇兄”“萬歲爺!”

    直到聽到衆人的驚呼聲,佟寶珠才擡起頭。

    康熙弓腰扶着門框,大口地喘着氣。太子攙扶着他另一邊的胳膊,急聲喊:“皇阿瑪。”

    佟寶珠看到這個情形,第一個念頭是:待會兒進屋,要不要把西次間的窗戶打開通通風,裏面太悶了,看把皇上憋悶成啥樣兒了。

    真擔心他,一口氣緩不過來,癱到地上。

    太醫們和三位王爺簇擁上去,七嘴八舌地說,讓他進屋裏歇歇。康熙抽出手,捂着胸口的位置,虛弱地說了句:“……回乾清宮。”

    有太監飛跑到大門外叫龍輦進來。

    “娘娘……”芳華姑姑推了她一把,佟寶珠才從局外人這個角色裏,回過來神,朝康熙走去。

    門口的一堆人,注意力全部在康熙身上。康熙站在門口,他們又不敢進去。

    佟寶珠被他們擋在了人羣外面。

    “讓開些。”梁九功說。

    衆人相互看了看,這才從中間讓出了一條路。這時候龍輦也擡了過來。

    太子和梁九功扶着康熙從佟寶珠跟前經過,她看到康熙臉色臘白,額頭上佈滿了豆大的汗珠,“……都不用管朕,你們進去看看太皇太后吧。”

    三位王爺以及太子,本來要跟着上,聽到此話,停着了腳步。

    “恭送皇上!”

    “恭送萬歲爺!”

    康熙沒有說平身,也沒回頭看。侍龍輦繞過影壁,衆人不約而同地站起了身。緊接着一擁進了殿裏。再接着是:“老祖宗”“皇祖母”之類的呼聲。

    次日停了早朝。

    前朝後宮都知道太皇太后病倒了,皇上也病倒了。乾清宮裏除了太醫之外,不讓任何人進。

    朝臣們以及阿哥們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太醫每次出來,都要拉着問上半天。

    “大人們放心,皇上沒多大的事,就是太累了。想獨自歇歇。”問來問去,都是這句話。沒人相信,是真沒多大的事。

    皇上自從登基以來,朝政從未有一日停下。

    慈寧宮倒是沒有門禁。前朝四品以上官職,後宮貴人以上位份的,都可以探視。只是時間有要求,最長不得超過半刻鐘。

    這是佟寶珠和太后商議後決定的。

    太皇太后一生勞碌,在她最後的日子裏,熱熱鬧鬧的。同時,也是用這種方式,表明她的孫兒並未怪罪於她。

    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不能原諒的呢?

    佟寶珠給一衆王爺和福晉們排了班,每班四人,兩名王爺兩名福晉。每次值班三個小時,日夜守着太皇太后,在她醒着的時候,陪她說說話。

    太皇太后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但再沒說過出格的話。大多時候說些,當年的趣事。

    衆人用她的自稱,來分辯她是清醒或是糊塗。用“本宮”的時候,就是糊塗了;用“哀家”那就是知道自己是太皇太后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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