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千金笑 >第97章
    納蘭述撫在她發上的手,僵了僵。

    一瞬間月光蒼白。

    隨即他並無猶豫,深深吸一口氣,輕輕道:“是我讓……”

    君珂卻在這一刻醒了,完全清醒。

    “不,不要說。”她霍然睜開眼,手掌按在納蘭述脣上。

    睡意和淚水全去,換了此刻深湛通透眼神,有夜的黑,有日的明。

    “一個人若能爲自己的護衛不怕自投羅網,便沒有可能再將無辜的婦孺置於煉獄。”她輕輕道,“納蘭,我願你成爲有擔當的人,但我更怕你,不堪揹負,爲責任所折磨。”

    納蘭述深深看着她,他原先看她的眼神,總是明亮靈動的,像霞間飛雲,歡欣遊掠。此刻卻是沉凝深重的,像將過往所有情感壓縮凝練,一寸寸壓實,一寸寸人生之劍不可斬斷的硬度。

    然後他一伸手,更緊地將她攬在了懷裏。

    “小珂……”陋室涼風,鼾聲臭氣,他的聲音和懷抱,卻將一團火將她緊緊簇擁,帶着迷離的淚意和輾轉的嘆息,“我以前只知我見你心中歡喜,如今我才明白,這歡喜從何而來。”

    從何而來。

    來自何時何地都不曾更改的信任與理解。蒲草之韌,磐石般堅。

    他原本認了這滔天罪孽,要在質問的衆人面前一力扛下。

    他不屑做個推諉的上位者,留忠心耿耿的追隨者獨自在地獄煎熬。

    然而內心深處終有畏懼……君珂視雲雷如親人,她善良而內心有堅執,又怎能坐視六萬無辜慘死如斯。

    等着她開口,又害怕她開口,拉着她團團亂轉一刻不停,潛意識裏想要堵住一切開口的機會。

    然而當她真的開口,然而當他在那一刻絕望,於一懷冰涼里正心思微苦,便聽見她細語輕輕,灼熱在這冬日將雪的夜裏。

    納蘭述緊緊摟住她,下巴靠在她的肩,無人得見男子從來嬉笑自如的眸子裏,微光晶瑩。

    懷裏的人纖細柔軟,可這世間,唯有她的堅韌剛強,能撐住他傾漏的蒼穹。

    君珂並無抗拒,伸手反抱住他,少年男女,此刻心事無關風月,長夜漫漫,溫情取暖。

    天光像沙子一樣灑上破碎的油紙窗,兩人才在偎依的姿勢中驚醒,屋子裏還黑洞洞的,四面的人迷糊着眼屎起牀,拎着褲子搶着去茅坑,沒人對他們多看一眼。

    而在不遠的地方,隱約聽見馬蹄長馳,敲開這夜的矇昧。

    就在過去的這一日一夜裏。

    和太子派系沈氏集團鬥了很多年的姚家,聯合左相姜家,趁這多事之秋,突然發難,集合朝中所有力量,集中彈劾沈夢沉和納蘭君讓,稱沈夢沉爲皇太孫私下招攬江湖異士,圖謀不軌;稱主管京中戍衛力量的納蘭君讓指揮不力,導致御林軍驍騎營不服管束,使驍騎火彈倉庫被盜,盟民區毀於爆炸,屍橫遍野,雲雷軍由此炸營,圍困燕京;稱納蘭君讓城門處置失當,使正儀公主暴死城門,爲禍深遠,並放縱罪魁禍首堯羽衛出城,公然放虎歸山;稱沈夢沉喪失人性,竟掘萬人坑,將未死盟民與屍體同葬,此舉有傷天和,必失人心,陛下爲燕京乃至天下計,無論如何不可姑息云云。

    與此同時,姚家展開了對燕京的經濟控制,勢力龐大的姚家,一夜之間,出動所有人力,將自己名下各處商鋪的物質進行祕密囤積,尤其對米、糧、油、棉等民生必需物品進行控制,這一點在一開始還不爲人察覺,但馬上,隨着雲雷軍憤怒之下死守城門,城內物價必然飛速上漲,即將形成搶購物資的狂潮,姚家這一舉措,正打在整個燕京的經濟軟肋上,雪上加霜,狠辣無情。

    姚家控制經濟,姜氏就合縱朝堂。向正儀城門奪人頭被姜雲澤所害,姜家暗示皇帝,說姜雲澤之所以冒險趕回,在城門刺殺向正儀,完全是受人脅迫。朝中有人和邊軍將領勾結,意圖和邊軍裏應外合奪取皇位,姜家說,有人許諾姜雲澤,只要出面殺了向正儀,引起邊軍譁變,便允許姜雲澤重回燕京,恢復郡主爵封。老相姜巍然在朝上痛哭流涕,稱孫女喪心病狂行爲卑劣,早已被姜家開宗祠逐出家門,她如今爲榮華富貴,被他人脅迫的一切行爲,姜家毫不知情,如今知道了,也只有切齒痛恨,絕不敢沆瀣一氣。

    一連串的彈劾奔向當前燕京最受信重地位最高的兩人,條條都是重罪,尤其最後一點,便是納蘭弘慶,都不免被重重敲開了信任的堡壘……納蘭弘慶原本是不信的,這天下,遲早是納蘭君讓的,他何必費那麼大事,非要武力奪取政權?但姚家買通皇帝近伺,在他耳邊有意無意吹風……陛下雖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鑠,聖壽無疆,何況還有正當盛年的太子殿下,皇太孫看似離皇位近在咫尺,其實變數太多,等候太久,年輕人性急氣躁,難免……嗯嗯。

    任何皇帝,都不能忍受自己的龍椅被人覬覦,哪怕我明天給你,你今天也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何況那一夜的燕京發生的事,確實每件事都讓皇帝不滿,姚家和姜家也並沒有露出要對皇太孫趕盡殺絕的意思,只是一再暗示,在這種情形下,再將整個京中的兵權和戍衛調動大權交給這兩人,已經不合適了,應當選擇老成持重的將領予以接替。

    皇帝猶在舉棋不定,姚家遞交上來的那份古怪的名單讓他下了決心,名單雖然指向不明,但其中涉及的利害關係卻令他心驚,不由反思自己給太孫的權柄是不是過重?一旦出現任何問題,納蘭氏皇族面對的就是傾覆之禍。

    皇帝左思右想,終於還是將皇太孫從城門前召回,一番長談,對這位自己愛重的孫子,納蘭弘慶並沒有過多苛責,只是暗示了當下的憂慮,納蘭君讓據理力爭,最終卻不得不主動請辭京城全軍總管之職。

    年輕的皇太孫,從宮中出來時,面對冬日欲雪的天際,發出了一聲深長的嘆息。

    而沈夢沉,也被迫中斷了盟民區的事務處理,召回沈相府待勘。

    可以說除了主持冀北計劃的沈夢沉和納蘭君讓外,朝中其餘人,並不在意納蘭述和君珂逃生與否的重要性。在姚家和姜家的心裏,朝廷的水越渾越好,事端越多越好,這樣他們纔有機會獲得軍權,多年來,除九蒙旗營由皇帝親自掌握外,其餘京中軍權,都由納蘭君讓和沈夢沉牢牢把持,姚家的姜家的子弟,無法獲得哪怕一個參將的職位,如今,煊赫無邊的這兩人終於被潑了冷水,他們的機會來了。

    納蘭述逃了又怎樣?冀北那邊已經陷入算計,納蘭述逃回去也無力重振江山;君珂逃了又怎樣?不過區區兩萬雲雷軍的統領,別說雲雷軍不一定聽她這個丫頭片子的,就算鬧反……你聽過兩萬人撼動江山的例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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