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再待在這裏,她要回去,要找到她的孩子,儘管那個孩子身上流着仇人的血脈,可是,那是她懷胎十月豁出去半條命辛辛苦苦生下來的,是她分了一半出去的另一個自己。
雨水沖刷着她的身體,模糊了視線,如同模糊的意識,這樣想着,她忽然向着大海的方向走去,大步跨在水裏,往深海區跑去,往海洋的盡頭走去,只想要儘快離開,她困在這裏太久了,外面的天或許都變了。
還未跑入深海區,便被人一把扯了回來。
“放開我,讓我走,我要回去,放開我!”敬舒掙扎。
宋司璞二話不說,扼住她的胳膊,將她拉上了岸,用力丟在沙灘上。
敬舒翻身,再一次往海水中走去,沒走兩步,便被海浪絆倒。
宋司璞索性抓住了她的腿腳,往他落腳的地方走去,一路將敬舒拖行,丟在火堆旁。
大雨傾盆,火堆上方用廢棄的皮筏撐出了一塊乾燥的空間,周圍用帳篷的破布圍了一圈,擋住了勁風和斜雨,打火機和那包抽了一半的煙放在最裏面的石頭上。
宋司璞將她丟在火堆旁,也不說話,冷冷看着她。
敬舒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往海邊走去。
“你是想走,還是想死?”宋司璞沉聲,“想回去,就先活下去!”
敬舒不理會他,剛一瘸一拐的走進雨中,又被宋司璞扯了回來丟在火堆旁。
“你前兩天令人髮指的求生欲呢?”宋司璞冷笑,“熬不住了?”
敬舒固執的起身,繼續往外走。
宋司璞一把將她扯了回來,重重推倒在草窩一側,略帶粗魯的怒意。
這一下,敬舒真的起不來了,無論怎麼掙扎都起不來,她的衣服溼透,頭髮凌亂的黏在溼漉漉的臉上,掙扎了幾下,沉沉躺在火堆旁,呼吸急促。
宋司璞看了她許久,鐵青着臉,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高燒。
宋司璞利落的坐在她對面的位置,扶額沉默了下去,一臉矛盾掙扎的看着她,眼底有牴觸的怒意,不想管她,不想救她,她想死就讓她去死好了,只要這個作妖的女人死了,他就能解決一大半心頭之恨,管她是死是活,這跟他有關係嗎?
這種荒海野島,死一個人很正常,全然查不出來,這是抹掉她的最好時機,他根本不應該救她!宋司璞忽然站起身,拎起她的腳踝不管不顧的往雨中走去,一路拖至海邊,丟下了她,調頭往回走。
是閔家謀財害命,是這個女人陷他入獄,折磨他,羞辱他,她跟紀臨江一樣不可饒恕!他走回火堆旁,佇立許久,讓她自生自滅,隨她是死是活是折磨,跟他半點關係沒有!她最好是馬上斃命,也算是老天替他收拾了一大勁敵。
他在火堆旁坐下,閉着眼睛,兩耳不聞“窗”外事。
直到一聲驚雷滾過,他方纔睜開眼睛,忽然起身大步走向海邊,見敬舒半個身子已經被沖刷進了海水裏,海浪一波又一波衝向她,宋司璞薄脣緊抿,管她生死做甚!
他再次往回走,沒走多遠,便怒意凌然的返回,單手抓住她的腳踝,大步走向火棚裏,將她丟在大雨淋不到的角落裏。
管她生死做甚!
看着敬舒蒼白如紙的臉,蜷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這個女人在賣慘!
他不會管她!絕對不會管她!她又在用什麼噁心的招數算計他!以爲他會上當?他絕對絕對不會上當!
宋司璞在原地站了許久,忽然脫掉上衣憤怒的丟在她的身上,將他收集的可擋風的物料扔在她的身上,隨後利落地坐在她對面,抗拒得盯着她。
他根本不該救她。
敬舒乍暖還寒,意識不清,在火堆旁縮成了一小團,依然顫抖的厲害,汗珠順着額角往下掉,薄脣乾裂,狼狽不成樣子。
宋司璞冷眼旁觀,不想救她,不想靠近她,不想跟這個女人有半點瓜葛,想要離的越遠越好,最好將她加之在他身上的一切如數歸還以後,神不知鬼不覺的解決掉她!
根本不該救她!可是又莫名放不下她!
這種“隱祕的莫名”很危險,從她墜海那一刻從心底滋生出來,讓他感到一種隱祕的羞恥和罪惡,若被這個女人察覺到這種情緒,很容易被她抓住反利用,這個女人十足的可怕!
她像是海洋裏有強烈吸附欲的漩渦,將所有靠近她的人拖進她的深海里,他不想被她拉下無底深淵,不想被吸附危險的未知地帶,不想陷進她的深海!所以連她這片海域裏的一滴水都不想沾染!哪怕他想將這片海域毀個天翻地覆,也不想沾上半滴水漬!
冷風斜雨灌入,敬舒叮嚀蜷縮,她身上的破衣物都溼透了,像是被從海里衝上岸的美人魚,嘴裏喃喃說着什麼,“我爽約了……我爽約了……孩子……”模糊不清,不成音節。
宋司璞一臉怒容的看了她好半晌,思想經過激烈的鬥爭和掙扎,最終他還是起身,一件件脫掉了她身上的溼衣服,她的體溫很高,沒有退燒藥,只能採用物理降溫法,他用溼了的襯衣當毛巾,擰過雨水在火上撩了一圈,溼度溫溫熱,隨後幫她擦拭身體,她的身上有很多傷口,瘦骨如柴,皮膚泛着蠟黃。
背部的傷口尤其嚴重,宋司璞皺了皺眉,這個女人都不會照顧自己嗎?基本的傷口都不處理,許是有過牢獄經歷,宋司璞對絕處逢生的態度遊刃有餘,簡單幫她清洗了傷口,一遍遍擦拭身體後,溫度趨於緩和,他將烘乾的半截西服穿在她的身上,剛剛好適合她的長度,往火堆里加了把儲存的乾燥柴火。
他的手剛從她的額頭上拿開,敬舒意識不清的情況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含糊不清的說着什麼。
宋司璞震了震,觸電般將手從她的手中抽離,坐回了原位。
後半夜敬舒燒的倒是沒有那麼高了,勁風嚴寒肆虐,宋司璞落腳的位置,恰好處於山腳下岩石遮蓋區的側凹處,有皮筏子遮擋,宋司璞坐在唯一的風口處,背部向外,擋住了斜風。
火堆熄滅後,敬舒冷的發抖,持續低燒,一直都在胡言亂語。
他起身將烘乾的破爛襯衣給她穿上,敬舒身體一軟,便倒進了他的懷裏。
宋司璞眉頭皺緊一瞬,似是做了什麼決定,他也不抱她,亦沒推開她,由她窩在他的懷裏,用半截西裝外套蓋住她的頭和身體。
敬舒的意識斷斷續續,她彷彿置身於過去與現實之間,站在爸媽健在,兄妹和睦的記憶裏,轉身便是紀臨江善變陰戾的臉,夾雜着孩子無辜的啼哭聲,以及日日夜夜輾轉纏綿,那些情事割裂了被囚禁時的記憶,撕扯出屈辱的傷口。
傭人們牽着鐵鏈子帶她走動,當她安靜的時候,她們便取下她的口塞球,當她情緒暴躁瘋狂的尖叫時,她們便再給她戴上,彷彿不聽話就沒有糖,聽話了便有糖喫,反反覆覆,終於消磨掉了她的情緒,磨掉了她所有作爲閔敬舒的人格,於是所有的牽掛和活下去的勇氣凝聚在那個新生命的身上,出於母愛的本能,永遠永遠無法割捨。
身體乍暖還寒,她汲取着唯一的溫暖,緊緊貼着那源源不斷的熱意,抓緊了海面上唯一的漂浮物,爲了不讓自己沉下海底,她緊緊抓着不肯鬆手。
他一夜未睡,一動不動,敬舒把他抱得太緊了,似是害怕失去,毫無安全感的掠奪,像嬰兒貪戀懷抱,緊緊抱着他,給他所有的依賴。
宋司璞從沒發現一個女人可以有這麼多的眼淚,她昏昏沉沉哭了一夜,嘴裏含糊不清說着什麼,怎麼聽都聽不清,只知道她的眼淚如刀劃過他胸膛上的肌膚,滾燙滾燙,淌成了河,一夜都沒有停。
在他的記憶裏,瑾喬是一個很堅強的姑娘,兩人“生離死別”以前,他很少看到瑾喬的眼淚,她總是怕他擔心,所以笑容爛漫,從他認識瑾喬那一刻,她便是這樣堅強又善良的姑娘,總爲旁人着想,總替旁人擔憂,明明她自己纔是最需要保護的人。
率真,單純,友好,善良,她像是一個小太陽一樣照耀每一個人,信任每一個人。
兩人久別重逢後,瑾喬的眼淚便多了起來,是爲他擔憂,是重逢的感動,是爲漫長的離別掉下的眼淚,讓人憐惜又柔軟。
瑾喬的眼淚和這個女人的眼淚不一樣。
這個女人的眼淚,像是滾燙的燒刀子,劃過胸膛時有陣陣的痛感,沉沉甸甸,讓人很痛,她抱着他的腰身像是抱着全世界,頭悶悶的藏在他的胸前,她的身體很燙,帶着她特有的愛恨棱角,燙的他輕輕戰慄。
這個女人的身體和瑾喬的身體也不一樣。
瑾喬的身體很軟很溫暖。
這個女人的身體很欲很禁忌,像是她的人風風火火,雷厲風行。
天色快亮時,敬舒皮膚上的潮紅褪去,她彷彿恢復了意識,在他的懷裏動了一下。
宋司璞眉頭皺緊,掀開了西服外套,忽然拎起她的胳膊往她落腳的那片海灘拖去,幾乎將敬舒一路不管不顧的拖行。
敬舒從顛簸中醒來,便看到宋司璞大步流星的背影,他正單手拽着她一條胳膊,將她像是一塊破布一樣拖行在地上,敬舒微微有些懊惱,有氣無力,“你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