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閩江橫穿福建,擦着福州城蜿蜒而過,向東奔入大海中。

    正所謂‘靠山喫山靠水喫水’,有這條天作的水路,州城外不知多少人拿船討生活。

    早些年船運爲官府把持,民間雖有些小船,也就打魚擺渡、小打小鬧。

    然而時過境遷,在前朝倭亂、朝廷禁海以後,民間船運終究繁榮了起來。

    據知情人說,出海滿倉貨,靠岸半倉銀,這裏面的油水大得嚇人。

    銀子來了,地痞流氓、貪官污吏也來了。

    有錢的地方就一定有是非,任何年月都是這樣。

    無論黑白兩道,但凡有點勢力的人,無不盯着這塊肥肉,恨不得將這隻下金蛋的雞,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裏。

    然而,他們終究打錯了算盤,這些可都是膽大包天,敢劈波斬浪去海里討食的人。

    花小錢破財免災也就罷了,長年累月、越來越狠的盤剝,他們怎麼可能容忍?

    要知道,那些錢可不是海風颳來的,全都是他們拿命換來的銀子。

    先是圍打地痞流氓,後來是與黑派火併,最後則是趕走酷吏。

    在一次次械鬥中,這些靠船爲生的人,也看明白一個道理——你不欺負人、人就欺負你。

    要想不被人欺負、不被人吞掉,最好的辦法就是抱團。

    於是一個個船幫,就這麼順理成章的出現了。

    這些船幫雖有個“幫”字,也有主事之人,卻和一般的江湖幫派不同。

    尋常江湖幫派的老大,一身高強武藝自不消說,學武的主要目的,多是爲了和人拼殺爭鬥。

    但這些船幫主事並非如此。

    雖然他們也有一身武藝,卻很少與人爭強鬥狠,練武也大都爲了結交江湖中人,方便和“綠林好漢”打交道。

    老話說“匪過如梳、官過如篦”,擺平了黑道人物,白道也不能小心對待。

    和官面人打交道,又與黑道相處不一樣,有一身武藝反倒不如一身文藝。

    畢竟官老爺都是風流雅士,對武夫粗人並不待見,再說地方官結交武林高手,也實在不成體統。

    在這種情況下,有一身風雅才藝,纔是和各位老爺交流的關鍵。

    於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出現了——閩南省各船幫的主事們,竟然個個都身懷絕技!

    當然,這裏的“絕技”並不是什麼武功,而是琴棋書畫、花鳥魚茶、詩酒戲曲之類“風雅”之道。

    又因爲關乎於衆人生計,許多船幫主事在這些旁門小道上的造詣,甚至比許多正經讀書人還要高。

    有高自然有矮,那些被比下去的人,對這種結果當然不滿。

    “天下能人,何其多也?”

    “即便是玩物喪志之道,也有大把天資卓絕、才華橫溢之人沉迷其中。他們的天賦和成就,哪裏是這些用心不純的傢伙所能及的?”

    “這些人能在閩南出風頭,完全是因爲我等專心聖人學問,若非爲了濟世救民的大道,吾等必不讓這些人專美於前......”

    ......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是自古相傳的名言,事實固然勝於雄辯,但那些被比下去的人,也總有種種託詞。

    不過即便是不服,也只是針對其它船幫的主事,對於順風堂堂主,江南士人皆是心服口服。

    在江河湖海討生活的人,都希望順風順水、平平安安賺到錢。

    從這個堂口用的“順風”二字就看得出,這個船幫確實來源已久。

    否則,也搶不到這個好名字。

    順風堂當代主事名叫劉正風,福清縣劉氏旁支出身,曾在宗族學堂進過學,而且還曾考上童生。

    其少時母親病重,父子二人變賣了家中房屋田產,又借了一大筆錢,可惜請遍附近名醫,依舊未能妙手回春。

    田屋皆喪,父子二人沒了生計,只得一同加入順風堂,這一晃就過了四十一年。

    劉正風自幼聰慧,又是識文斷字的童生,和其他普通小孩兒自然不同。

    堂中老人傳授各項技能,無論是武功、算學、經濟還是操船,他都是一點就通,於是很快得到了堂主的關注。

    海上乞食和別的行當不一樣,若是出現絲毫差錯,不僅可能血本無歸,還可能命喪大洋。

    在這種環境下,只要你足夠強,獲得任何人的信任都不難。

    所以在學會一身本領後,他只是出海數次,就展露出了自己的才華,在堂口中站穩了腳跟。

    從一條船的小水手,到一個堂口的二把手,劉正風用了二十七年。

    作爲一個堂口的副堂主,手下兄弟數百,靠堂口喫飯的人上千,可以說權和錢都有了。

    然而即便一呼百應,他也並未流露出對權柄的貪戀,哪怕每年過手金銀成千上萬,他也並未貪污一絲一毫。

    順風堂的人都覺得,劉副堂主雖然好,但是個很奇怪的人,畢竟大丈夫在世,無非酒色財氣而已。

    照理說,一個人若不好錢、權、酒,至少該對女色感興趣。

    但劉正風不是這樣,他不僅不好女色,他連個老婆都沒有,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人無志趣必爲異類。

    而異類,都會令人心生恐懼,幸好劉正風非是如此。

    這個不貪利、不戀權、不好色的男人,唯一感興趣的東西,就是音律之道。

    他受蒙師影響,自幼便愛上了器樂音律,後來雖入順風堂,但也沒有放下這個興趣。

    在手頭寬裕之後,劉正風一有空便尋名師、訪高友,因此在音律的造詣也愈發深厚。

    無巧不成書。

    十四年前,赤峯先生遭貶,成爲了福清縣正印官。

    這位周知縣爲人方正,但最好彈琴鼓瑟,於音律也頗有造詣,兩人一來二去,竟然相交莫逆。

    有了這一層關係,老堂主直接將重擔交到劉正風身上。

    劉正風果然不負老堂主所託,背靠一縣正印官的支持,順風堂也愈發興盛。

    朋友有通財之義,在劉正風的幫助下,赤峯先生政績自然不差,年年考覈上優,硬生生以貶謫之身,升到了福州知州的位置。

    隨着胸口補子變成白鷳,順風堂也順勢一躍,成爲了福州第一船幫。

    可惜,這“福州第一”的名頭,順風堂根本不能長久。

    因爲這位赤峯先生的好友、閩南音律第一、順風堂的中興之主、劈波斬浪的航海人劉正風,即將退隱江湖、金盆洗手。

    而時間,就是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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