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洛陽女兒行.2 >第三章曲無和者當思郢
    韓鍔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放馬疾奔。連他座下的斑騅也糊塗了:主人每次見到那個人,不幾乎都是並肩緩轡,生怕它走得快了嗎?

    韓鍔驅策着座下的馬兒疾馳,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他不想見到她,他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她!他本打算長安一別罷,這次出使塞外後,哪怕窮荒終老,也不再與她見面了。但爲什麼天意居然如此,這一生糾糾纏纏,自己終究躲不過去的,總還是她?

    相見爭如不見!——而她卻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呢?

    韓鍔雙腿緊緊地夾住跨下的馬,那斑騅只覺自己的主人這一生都沒有這麼情迷意亂過。……不要給我希望,不要讓我絕望,給我一個美好,讓我永遠悵望……韓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頭到底想的是什麼:到底自己想要的是希望、是絕望、還是永生永世空睜雙眼的悵望?

    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奔跑了多久,只覺得騎下的馬兒沒有了自己的驅策,已經慢了下來。他由着它緩緩停住,他這時已奔到了一個高曠之地,天上,雲垂廣翼,那雲的翼翅壓得低低的,在極遠處似乎都與那草兒親吻在一起了——攬翼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韓鍔忽然覺得自己這放馬一奔都有種說不出的好笑與說不出的孩子氣。他舉頭向天,卻見雲影重重之下,那輪月兒雖有遮掩,卻還是皎明的。

    他還從沒如此認真地看過這塞上之月:這裏地廣人稀,這裏的月兒,也沒有了那人事喧擾的中原之地爲一個個生人的苦思切念所糾纏繚繞出的溫情牽扯了吧?那是一份天地之初的皎潔,而他所渴望遙慕的愛,不也是這天地之初的一份自自然然,萌發勃動的浩蕩?

    他忽然不逃了,覺得脖子下涼涼的,不自覺伸手向頸下一摸,卻摸到了小計給他雕的那個小骨笛。骨質冰涼,貼着他的皮膚,似鎮定着他的心神。他忽然有一種豁朗的感覺,那感覺升騰起來,直欲裂笛,直欲放歌。他湊笛近脣,就開聲吹了起來。聲先小小的,接着卻穿雲裂石,在這一片靜寂的雲天草沙間撕破開來。那馬兒聽得笛聲,聳起了耳朵,打了一個響鼻,擡頭前望。韓鍔一曲未竟,忽然住笛而歌起來,他唱的卻是一首舊詞:

    ……北闕獻書寢不報,南山爲農歲不登。百人會中身不預,五候門前心不能……身投河洛飲君酒,家在茂陵平安否?且共登山復臨水,莫問春風動楊柳……今人做人多自私,我心不悅君應知:

    濟人然後拂衣去,肯做徒爾一男兒?……

    身後的人聽到他的歌聲就愣住了。韓鍔脣邊微微一咧——沒想在這個塞外之夜,他終於把自己的那個心頭的情結解開了。

    不錯,天地如此之大,本來不該僅只是兩情燕婉所能縛住的——可方檸,你也真夠自私的了。我自私是不願違己初心依附於你。你自私是就算我獨使塞上,你還不肯將我輕易放過?而這次你要的又是什麼?你所要求我,所期待我的,難道僅只是做一個你的裙下之臣嗎?我可以喜你,但不會臣服於你,不會將自己輕身相與,裹挾入你的生活成爲你的僅僅一個棋子。羌戎犯境,生民塗炭,我此時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即然你就是那通曉胡語,明習昭武九姓風俗的人,那同去又如何?

    他心裏想得開闊,容色一時也就變得極爲舒暢。方檸在後面聽到了他的歌,心裏只覺一陣惋惜——那縛在這個男人身上可以牽絆他的一縷情絲原來終於斷了。她的眼裏多了一絲欽敬。無論如何,她知道自己其實也是一個狠得下心的女人,她是不會喜歡那些她真的能完全喫得定拿得住的男人的。對於他們,她會時時揚起她手裏的鞭子,同時心裏鄙夷着對方不過爲色所迷——而你即爲我所迷,已沒了自己,又以什麼來喜愛我呢?

    皎潔的月下,兩個人各有所思。方檸見韓鍔下了馬正那麼修長偉岸地站着,忽然覺得這樣……也許更好。她悄悄走到他的身邊,輕輕伸手按在他的肩上,沒有說話,但那動作裏就有一分尊重與愛,那是韓鍔所一直苦尋而未得的。遠處忽有鼙鼓聲響起,韓鍔劍眉一剔:羌戎又在夜襲?他身子一聳,就待上馬,方檸在他肩上的手忽然壓了壓,微笑道:“別擔心,那是王將軍的援兵到了。他們今夜必然大勝,羌戎馬上就會敗走。我們奔得遠了,現在趕回去也來不及,一會兒爲他慶功好了。”

    韓鍔眼光有些疼惜有些厭煩地看着方檸——這個女子,深謀遠算,原來自己出使一行,也落入她與王橫海的算中了。

    但他現在不想動:人生,有那麼一刻,有這樣的人如此關切地“算計”着自己,其實也還好。哪怕那是陷井,起碼它也是溫柔的。她只是要給自己安排一個她想要自己過的生活罷了。只聽方檸道:“還在氣那日長安校場中我把你一個人晾在了場上?我不是想讓你到洛陽任職,離我近一些嗎?”

    她的聲音柔柔的,有一種女孩家特有的嬌軟。

    韓鍔還很少聽到方檸這麼柔軟地與自己說話,象是她只是個無力而又想得到的小女孩兒,自己是她傾心渴慕的那個男人。——但她……也能稱爲嬌弱嗎?他懷疑她的話裏到底有幾分真心——除開她家門圖存、勢力傾軋外,她對自己的需要到底有幾分真心?

    但起碼,還有一點點真吧?韓鍔擡頭看着月下草野:就算自己傻,就算自己騙自己,那且還騙這一次吧。畢竟,這甘願被騙的心理也是快樂的。

    好一時,遠方殺聲已靜,韓鍔與杜方檸其實沒有說什麼,卻也一直沒有動。他們是好難得的有了這年來未嘗有過的一次靜默相伴了。天色近曉時,韓鍔與杜方檸才雙騎並轡回到王橫海紮營之處。只見沙場戰罷,一片狼藉,而王橫海,居然已撥營走了。據場中的戰況,分明可以看出,這一戰,是他們羸了。韓鍔的心頭卻一緊,猛地想起:小計!

    他有些張惶地擡起眼,在那殘留的柵溝廢竈間找尋着,明知他肯定也被王橫海帶走了。方檸卻輕聲道:“你是在擔心小計吧?”

    韓鍔看向她。只見她脣邊一抹輕笑,早已知道般,輕倩地道:“放心,王將軍不會對他不好的。”

    韓鍔怔怔地望着她,至此纔算明白——原來,他們一切都算計好了!怪不得她不叫自己急着回來,怪不得王橫海昨日會問起小計的去留。他心頭升起一抹苦澀:方檸不願自己與小計呆在一起。但她這是,想單獨與自己在一起嗎?

    方檸的臉上卻騰起一抹笑意:“韓宣撫使,難道你不想和我雙駒並轡,同使塞外,沒有別人,沒有任何糾纏嗎?”

    想——怎麼會不想?但韓鍔的眉頭蹙了起來。他不喜歡的是這種處處落人之算的感覺。方檸是算定他不是愛多話的人,不會問她一個名門閨秀,爲什麼肯突然拋絕繁華,跟他這漂泊之人同使塞外了。韓鍔靜靜地望着她,知道她如此舉止斷不會那麼簡單,卻也測不準她這次主動的邊塞之行,倒底出於什麼居心。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