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軍士模樣的年輕人,急匆匆地跑進營帳,恭恭敬敬一抱拳道:“大人,那人,醒了。”
被喚作大人的,是個中年人。
此人身材高大,寬額方臉,膚色稍黑。他兩道劍眉入鬢,雙目狹長而有神,鼻樑挺拔,輪廓很是英武剛硬。
他一身深棕色武官服飾,聲音渾厚:“是嗎?去看看。”
說完,此人便起身,大步向帳外走去。
軍士一溜小跑,跟在此人身後,有些詫異:“大人,你怎的,對一個普通人,如此上心?”
這個大人,邊走邊說:“普通人?能受如此重傷?真是奇怪。”
很快,在另一個營帳中,他們見到了這個受傷的普通人。
這個普通人,竟是個女人。
一個很好看的女人。
這個女人,一頭烏髮及腰,眉目清俊。
但這個女人,確實受了很重的傷。
她的手腳,都斷了。
她被綁得嚴嚴實實的,活像個糉子。
她只能平躺在牀上。兩隻大眼睛,瞪着走進來的大人和年輕軍士。
大人對着女人一拱手道:“姑娘,在下後周,玄郎[74]。”
女人翻了個白眼,沒有搭腔。
玄郎有些尷尬,以爲女人是個啞巴。他便安慰道:“姑娘,你若不會說話,也不打緊。等你的手腳好了,你再把自己的名字寫出來。在你好之前,我也不便姑娘姑娘地叫你。姑且先給你取個臨時的名字吧。”
玄郎認真地想了想:“叫小灰怎麼樣?我發現你的時候,你是穿着一身灰衣的。”
女子漲紅了臉,脫口而出:“小灰?你以爲是養狗啊?”
玄郎一驚,更加尷尬了:“你,你不是啞巴啊?在下造次了。”
女子沒好氣地道:“我姓凌,如果你實在喜歡,可以叫我凌灰。”
玄郎微微一笑:“凌姑娘。”
凌灰不能動彈,只能勉強擠出個笑容,算是回答。
玄郎在凌灰身旁坐下來,仔細看了看她,很是不解:“凌姑娘,爲何你受了如此重傷?”
凌灰又翻了個白眼:“我可以不回答嗎?”
玄郎被懟了幾次,似乎並不氣餒。他自顧自地道:“在下一介武夫,卻對醫術頗感興趣。十日前,我沿着城後河道而上,想採些藥材,不想卻發現了姑娘。”
他見凌灰面無表情,便繼續道:“姑娘當時,全身多處骨折,經脈斷裂,顯然是從高處墜落。”
凌灰還是望着玄郎,一言不發。
玄郎朗聲道:“姑娘一介弱質女流,受了重傷,卻一息尚存。這讓在下好生驚訝。”
“所以呢?”凌灰終於搭腔了:“玄郎大人將我救回來,是出於對醫術的愛好,想研究我嗎?”
玄郎被凌灰逗笑了:“凌姑娘,我對你確實很感興趣。至少,我覺得你很有趣。”
凌灰再次翻了個白眼:“玄郎大人,我剛醒,乏得很。你若是實在對我感興趣,明兒請早。”
玄郎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將蓋在凌灰身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朗聲道:“凌姑娘,好生歇息。”
說完,玄郎轉身離去。
剩下凌灰,只能無聊地盯着屋頂,心中有些後悔:還不如和玄郎那廝聊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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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玄郎果然又來了。
他穿着淺色的便服,凌灰覺得他順眼多了。
他坐在凌灰身邊,眨眨眼望着她。
凌灰也用大眼睛,瞪着玄郎。
兩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
凌灰覺得有些氣悶:“你爲何不說話?”
“因爲我發現,你喜歡懟人。”玄郎似笑非笑。
“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會懟回去。我不如不說。”玄郎微笑道。
凌灰一愣,莫名地產生一種,棋逢對手的感覺。
“好吧。”凌若淵語氣一軟:“這是哪裏?”
“莫州。”玄郎擡起頭,神色一肅:“此地地處中原邊境,形勢複雜,自古便被各方勢力虎視眈眈。如今,契丹人,就在城外百里處。”
玄郎見凌灰不說話,便溫言安慰道:“凌姑娘,你莫擔心。我玄郎,定護你周全。”
凌灰有些詫異:“我與你非親非故,你幹嘛護我周全?你是個自來熟嗎?”
玄郎輕笑一聲:“你如今這副模樣,我不護你,誰護你?”
凌灰從小到大,便是個上房揭瓦的角色。只有她護別人周全,何時需要別人來護她周全?因此,她頗感不習慣地道:“你不用費心。我很快就康復了。”
玄郎沉吟道:“凌姑娘確實骨骼驚奇,比普通人好得快些。”
凌灰假笑了一下:“主要是我小時候,沒少捱打。皮糙肉厚骨頭硬。”
玄郎若有所思地盯着凌灰,繼續道:“不但如此,凌姑娘心性堅韌。受傷至今,我都沒見姑娘落淚喊痛。”
凌灰狠狠翻了個白眼,形容誇張地大叫:“好痛啊!痛死老子了!你滿意了吧?”
玄郎一愣,大笑道:“滿意了,滿意了。”
凌灰氣得盯着屋頂,不去看玄郎。
玄郎又將臉湊到凌灰面前,煞有介事地道:“更奇怪的是,你還中了毒。”
“中個毒怎麼了?”凌灰不滿地嚷嚷起來:“我最喜歡喫一二野味,中毒不可以嗎?”
玄郎似笑非笑道:“奇就奇在,這種毒喚作鉤吻,只有西遼纔有。”
凌灰一滯,結結巴巴道:“西,西遼?我這人,閒不住。偶爾去過西遼也是有的。”
玄郎直起身,彷彿自言自語:“這種毒,極其罕有。只在契丹軍中,纔有使用。我爲了給姑娘解毒,可是下了好大力氣呢。”
凌灰氣得想掙扎着坐起來,卻疼得齜牙咧嘴。她無可奈何地躺好,怒氣衝衝地道:“沒錯。我其實是契丹細作。大人可以把我扔出城去了。”
玄郎扶凌灰躺下,皺皺眉頭:“我還以爲,你真的不知道疼呢。”
玄郎嘆了口氣:“你這人,還真是剛硬。我幾時說你是契丹細作了?”
見凌灰一副氣鼓鼓的模樣,玄郎便沒話找話般道:“我猜,姑娘中毒,又受傷,是爲了逃婚吧?”
“咳咳……””凌灰沒來由地一驚:“逃,逃婚?”
玄郎煞有介事:“姑娘性情剛烈。被家人逼迫,嫁給個年老富商爲妾。姑娘自然是萬般不願。姑娘是個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人。於是在送親途中,服毒後又跳崖自盡。”
若不是四肢都被綁得嚴嚴實實,凌灰簡直想給玄郎鼓個掌,喝個彩了。凌灰忍着笑:“玄郎大人,你怎麼不去寫話本子呢?”
玄郎詫異道:“難道我分析得不對?”
“沒有一點是對的。”凌灰無可奈何。
玄郎又將臉湊到凌灰面前,賊兮兮地道:“那,真相是如何的呢?”
凌灰見玄郎的大臉湊過來,強忍着想啐他一口的衝動,惡狠狠地道:“讓你在軍中,真是埋沒人才。你這種八卦的性子,不去說書真是可惜了了。”
玄郎碰了一鼻子灰,有些沮喪。他直起身,淡淡地道:“邊塞的秋天,是極壯美的。等姑娘好些了,我便帶姑娘去看看吧。”
凌灰有些觸動,哀聲道:“我無過崖的秋天,也是極美的。”
“無過崖?”玄郎微微一笑:“姑娘可願帶我去看看?山河壯美,人生短暫,若能四處遊歷,真是樂事!”
凌灰驀然對玄郎產生些好感來:“正是呢。我也最喜歡四處晃盪。玄郎大人是同道中人!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玄郎也同凌灰親近起來,他笑着說:“凌姑娘以後別喚我大人了,就喚我玄郎吧。”
凌灰很是戒備:“我喚你玄郎,你豈不是要喚我小灰?”
玄郎輕笑道:“自然不會。又不是養狗。”
兩人都笑了起來。
秋日的邊城肅殺。軍帳內卻暖意濃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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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莫州:今河北任丘。
[74]趙玄郎:趙匡胤,宋太祖。公元959年,後周在莫州抵抗北漢和契丹聯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