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的雨聲着實催眠,絮絮不停的人聲則更是如此。

    哪吒歪靠在椅子上打盹,盤着腿,胳膊支住腦袋,頭一點一點的,整個人懶洋洋軟綿綿,像只在陰雨天偷懶的貓。

    他對面,小哪吒規規矩矩地雙手捧着書,語調抑揚頓挫,讀完一篇,他翻過一頁,撩起眼皮瞧一眼對面,見束阿睡得昏天暗地,他想了想,握拳在脣邊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一邊咳,雙眼一邊緊緊地盯着束阿瞧。

    在小孩期待不安的注視下,束阿睡得酣甜異常,絲毫沒被他的咳嗽聲打擾,甚至溢出一小串細鼾。

    小哪吒懸着的心略略放下,他輕手輕腳地放下書本,跳下椅子,掂着腳小心翼翼往門外走,走兩步便停住,回頭瞧瞧,好像他是個來李府偷盜的小賊,身後那個纔是真正的屋主人。

    小孩滿手心攥的都是汗,生怕束阿醒來撞破他的逃逸現場,這人前些天被他爹親自領到他面前,也沒說是個什麼身份,只是沉默不語地按着他三次叩首,之後也沒吩咐什麼,轉身走了,將這人留在了別院中。

    幾天下來,哪吒覺得束阿這人比起之前的老師都要好相處,大多數時候他都沉默的很沒存在感,只有在看見熊將軍的時候,表情會有些奇怪。

    也不稀奇,他是爹的人,不希望他和熊叔接觸是正常的事情。

    身後鼾聲漸漸弱下去,小孩心裏一跳,拳頭也隨之握緊,最好的結果當然是不被發現,但若是真的不幸被抓,他也做好了打暈這人的最壞打算。

    他不想讓等他一起玩耍的敖桓失望。

    所幸預想的最壞結果沒有成真,束阿沒有醒來,他順利溜出去的一瞬間,鬆了一大口氣。

    雀躍的小孩背後,束阿睜開眼睛,面無表情地打出一長串鼾來。

    他覺得小時候的自己實在有點蠢,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如此。

    哪吒嘆了口氣,繞到小孩坐的那一邊,低頭端詳桌面水痕,只掃了一眼,哪吒便皺起眉——

    超出他的意料,這回敖桓竟然約哪吒在這樣古怪的地方見面。

    可他自己卻沒有類似的記憶。

    冷風從窗縫中躥進來,嘩啦啦掀翻幾張書頁,哪吒伸手按住紙張,擡眼看向窗臺,清淡的陽光撒進房間,照着水痕閃閃發亮。

    哪吒一怔。

    持續多日的雨竟在這時候停了?

    -

    烏雲的縫隙中投下稀薄的光,天空復又輕盈高遠,與地的距離被光再度拉開。

    連日的雨地面沖刷得一片泥濘,連鋪好的磚路上,也沾着一層厚厚的泥水,哪吒苦着臉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好不容易折騰到目的地,已是渾身狼狽,布鞋連着褲腳都裹了層均勻的泥。

    約定好的地方是片楓林,附近人煙稀少,幾天的暴雨摧殘後,楓樹尚有半片還枝葉殘存,地上稀爛的黑紅相間,着目望去便是一片淒涼殘破之景。

    楓林的邊緣有一棟極簡陋的木屋,破門爛窗,糟朽的圓木一股子黴味,裏頭黑洞洞的,哪吒扒着窗往裏望了一眼,角落裏堆着些稻草,旁邊隨意扔着一把生鏽的鋤頭,沒有人,只有幾隻老鼠被他驚散。

    雖然一股黴味,但是屋裏好歹地面相較比較乾淨,且還有稻草,能用來擦掉沾了一身的泥。

    敖桓久等不來,哪吒不想這樣見他,於是猶豫片刻,還是鑽進了小屋裏。

    爛了大半的木門吱吱呀呀的晃動,透過孔洞,能看見小孩正背對着門蹲坐在地上,不知在做些什麼。

    楓葉林中的某棵樹頂,伴隨着刷拉拉的樹葉抖動聲,一個男人靈活地溜下樹,對等着的幾個人點了頭:“真來了。”

    “真一張妖精臉?”一個面帶刀疤的男人問,“頭上有角嗎,長得醜不醜?”

    “那倒沒有。”爬樹的男人長得尖嘴猴腮,很矮小,他說,“但說長相的話不醜,也是倆眼睛一鼻子一嘴,就是看起來不像兩歲多,怎麼看也和武哥家的孩子差不多大。”

    武哥看起來就是個樸實憨厚的農夫,聞言驚訝道:“我家小子可是有十歲了!”

    “就是妖!”一直沉默不語的男人搶話,咬牙切齒的,“如果不是他!我全家根本不會死!”

    “你家姑娘!你老婆!你未婚妻!你老孃!”他一個個看過去,兩眼通紅,呼哧呼哧地喘着氣,像是要流淚,“還有我全家!老子的船!我辛苦了大半輩子,就被這小妖怪毀了!”

    男人們的表情嚴肅起來,互相看看,彼此沉默着碰拳。

    漁夫清清嗓子:“李將軍英名一世,現在卻老糊塗了,把這個妖孽當寶一樣護着藏着,我們得記着李將軍的恩,他不忍心把這小子處理了,我們來動手,這小子是妖我們也不怕,哥幾個都身強力壯,有刀有棍的,一起上,還怕制不住一個小孩?”

    “可……可要是真打不過怎麼辦?”尖嘴猴腮有點畏縮,“畢竟是妖怪,讓我打個小孩沒問題,可打妖怪就……”

    “怕什麼,慫東西,不想給你娘報仇就滾蛋。”漁夫冷笑,“老子自然有辦法!”

    “什麼辦法?”

    “這就要麻煩武哥了。”他努努嘴,示意男人站出來,“武哥,你知道怎麼做吧?”

    失去了妻子的農夫沉默片刻,像是下了大決心,重重點頭後,他攥緊拳,大跨步向小屋走去。

    而漁夫一把拎起地上的布袋,掂量兩下,招呼剩下的男人:“跟我走。”

    隱去了身形的哪吒站在樹杈上,一手扶着樹幹,默不作聲地將一切盡收眼底。

    男人手裏提着的布袋中,隱約能感覺到熟悉的氣息。

    哪吒側臉,風將更遠一些的聲音斷斷續續送進他耳中。

    “你迷路了嗎?”

    “我……”

    “我家……兒子……來……沒關係的。”

    “那、謝謝您。”

    哪吒一怔,熟悉的對話躥進他腦海中,像道閃電,噼啪一聲耀得他眼前發白,記憶發毛的邊緣被彌合,拼湊出他並不想了解的殘酷真相。

    -

    之後的事情與記憶中分毫不差。

    小孩在武哥家吃了飯,與孩子們做了遊戲,小武帶着他上了樹,他們坐上了被處理過的樹幹,而一無所覺的孩子們腳下,精心掩藏着只爲有靈力者張開的獠牙。

    小哪吒摔下來的時候,匆匆趕來的李靖將他與小武恰巧接了個滿懷。

    小孩捱了結結實實一個耳光。

    而幾個男人則被五花大綁押進了刑房。

    終於瞭解李靖當年爲何暴怒的原因,再看見那怒極的一巴掌時,哪吒下意識閉上了眼,並伸手摸了摸臉,感覺曾經被打的地方隱隱地發着燙。

    他放下手背在身後,悄悄地握緊又鬆開,然後輕輕地對自己笑了笑。

    -

    回到別院時,暴怒的李靖波及旁人,連熊常都是一頓狠呲,看管不力的熊將軍自覺理虧,一手牽着哪吒,一手摸着後腦勺,連聲說日後定會加強看管,說完不忘衝小哪吒擠擠眼,意思是你懂得,主要是騙騙你爹。

    兩人對完眼神,熊常把小哪吒往前一推:“去,給你爹道歉。”

    小孩惦記着沒見到的朋友,彆彆扭扭地不願開口。

    一番雞飛狗跳之後,李將軍終於安頓好兒子,騰出空來和哪吒說上兩句。

    “今日真是謝謝上仙了。”他拱拱手,眼下一片青影,這幾天災民安置和兒子的安危讓他時刻都無法鬆懈,幾日下來,人瘦了一大圈,“若不是上仙發現及時,哪吒此時怕是已經受傷。”

    “無妨,是我該做的。”哪吒搖頭,“李將軍……早些歇息吧。”

    後面幾個字他咬的很硬,有生以來頭一回關照他爹,哪吒說得分外無地自容,說完就想找個地方挖坑把自己埋進去。

    李靖卻沒注意到他那些小心思,只是笑笑,客套兩句轉身要走。

    望着李靖的背影,哪吒遲疑片刻,他咬咬牙,忽然張口欲呼:“得……”

    等字剛出前半個音,他又將話嚥了回去,只朝着詫異回頭的李靖搖了搖頭,說:沒什麼。

    哪吒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李靖離開別院,他依然覺得神思恍惚,想着是不是該講那句話問出口。

    【你爲什麼要救他呢?】

    按照李靖一貫的風格,讓哪吒踩了那個陷阱,受了傷吃了大苦之後學乖不再亂跑,不是更爲合理嗎?

    但他問不出口,也沒那個立場去問。

    哪吒抿緊嘴脣,搖搖頭試圖將亂七八糟的想法清空,將心思重新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來,但目擊到的事實過於衝擊,整晚他都處在一個心事重重的狀態裏,虛度過半宿,他終於放棄在牀上烙餅,哀嘆一聲掀開被子,他咬牙切齒起身穿鞋。

    媽的,不問清楚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一路風馳電掣,轉眼李府近在眼前,迎面的夜風吹散他頭腦中最後的沉鬱,哪吒衣帶當風立在獸瓦之上,遙遙俯瞰整個李府之時,脊背忽然躥過一道冷意,他一激靈,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當年,沒有他的參與,是誰將這件事告訴了李靖,讓李靖可以及時趕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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