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桓的話宛如煙花,在哪吒腦海中轟然炸開,有那麼一個瞬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白茫茫如同雪地,煙花落下的餘燼簌簌地,燙出大小不一的黑點。

    但很快,短暫的震驚褪去,他回過神來,目光掃過同樣震驚的李靖與敖桓,敖桓面帶猶豫,似乎明知失言又不知如何找補,但嫉恨與不甘仍在他眼底沸騰。

    哪吒心裏的雪靜悄悄地融化了,髒污的雪水橫流,露出黑黢黢的泥土。

    種種不足而一的想法開始在滋養下發芽,首先被他感知到的是摔落懸崖一樣的放棄,在無法遏制的下墜裏,在刺破耳膜的風聲裏,哪吒察覺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瞭然。

    好像小心翼翼保護多年的窗戶紙被人猝不及防捅開,震驚之外,又有那麼一點輕鬆和了然,甚至想將眼睛湊到破洞前,窺探一番窗外的未知。

    若是敖桓所言爲實,他對此事並非不能預料。

    他回想起童年時的某些晦暗回憶,刻意壓低聲音斷續的對話與淅瀝的雨聲緊密相連,而母親的低泣則爲這段令人不甚愉快的記憶增添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音效,從此便成爲了他憎惡時的一把燃料,燒得肆無忌憚,着得荒誕迷離。

    哪吒緊緊抿着嘴角,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一番,最後落在李靖臉上,那種注視那麼輕,輕得像只蝴蝶。

    他大睜着雙眼,觀察李靖臉上的每一絲情感波動,緊緊盯住他瞪大的雙眼,翕動的鼻孔,顫動的肌肉,怔愣張大的嘴,這些細節被捕捉,不斷重新組合,哪吒像個初次摸七巧板的孩子,努力地拼湊,好將他們規整地放進方框內——

    哪吒試圖得到一個答案。

    但答案是什麼,他又不能肯定。幾日所見與數千年裏的沉珂在左右衝突,而哪吒搖擺不定,既遲疑又唾棄自我的猶豫。

    儘管他思緒頗多,在李靖深呼吸準備回答的一瞬間,哪吒還是反射性地別開臉,將目光移向了窗外,窗櫺被潤得閃閃發光,其上映照出的某些期待的光,堪稱愚蠢。

    在窺見窗外未知的一瞬,在瞥見自我期待的一瞬,哪吒被迎面潑了盆冷水,劈頭蓋臉。

    破碎的窗紙外菸花再度綻放,短暫地照亮了他未曾看清的黑暗,頭頂炸裂的光芒將院中人的影子也撕扯得四分五裂。

    似乎察覺他的目光,那人靜靜回過頭,滿面是血,手裏持着的匕首刻滿繁複符文,紋路被血浸透,在激烈的光影變化中,他隱約看見那人腳下匍匐着屍體。

    光亮一現即隱,隱沒的瞬間,那人對着他咧開嘴笑。

    哪吒的瞳孔猛地一縮,清清楚楚地認出,那人正是他自己。

    舊日血色鋪天蓋地,將他淹沒。

    哪吒狼狽至極,下意識抹一把臉,像是想抹去血色,抹去方纔愚蠢的玩笑一樣的期待,七巧板早已規整地擺放好,只是他還在愚蠢地追求第二個解法,第二個答案——

    這只是一段記憶,他所見所聞皆是過去的投影,而在將存於未來的過去中,李靖親手將他推進了那個儀式裏。

    他確認自己確實愚蠢透頂。

    哪吒嘲諷地對自己笑了笑,眼神再度清明起來,他不再逃避,目光冷漠地轉回去,等着聽李靖的回答。

    “他是我的兒子。”

    在長久的寂靜後,李靖如此說。

    敖桓與哪吒一同怔了一怔,而李靖坦然面對兩人的視線,神情篤定地重複:“哪吒是我的兒子。”

    “可他……”敖桓下意識辯駁,支支吾吾的,“金吒木吒都是足月出生,哪吒卻——”

    又拿這來說事,哪吒覷一眼李靖,等着他的說辭。

    “金吒木吒也沒有哪吒那樣卓越的天賦。”李靖打斷他,“若是要繼續談此事,李某覺得不必談了,天色已晚。”

    敖桓瞠目結舌的愣在原地,今夜的目的本該已經順利達成,不成想他卻被莫須有的怒氣衝昏了頭腦,如今淪落到被趕客的地步。

    他迎着李靖的目光,面上火辣辣的,覺得自己狼狽極了,敖桓張張嘴,語無倫次道:“可這是真的,父王也正是因爲這才——”

    話到一半他忽然噤聲,面色大變地閉上了嘴,也不敢再去看李靖臉色,匆匆站起,縛着捆仙索的兩手伸到李靖面前:“後生失言了,夜色已晚,不打擾李將軍休息了。”

    “你方纔所言是指什麼?”李靖一頓,沒解開他的捆仙索,只反問道。

    “胡言亂語罷了。”他侷促地笑笑,“不必放在心上。”

    李靖遲遲未動,而敖桓也沉默不語,兩人一時僵持在原地。

    方纔被勒出的傷口仍未癒合,血液洇溼捆仙索又順着滴在桌上,不知不覺已匯成了滴滴答答的一灘。

    敖桓動動手腕,瞥了一眼窗外,眼底浮起一絲不安。

    恰時,一道耀目雷光劈開天地,稍緩,雷聲隆隆,敖桓攥緊拳頭,臉色也被映得蒼白若死,瞳孔微微顫動,緊張地嚥了咽喉嚨。

    嘩啦啦的,屋外又下起了雨。

    敖桓的眼球神經質地顫動一下,攥緊了拳:“李將軍……”

    李靖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敖桓再度回頭看了一眼窗外,表情越發焦灼,他用捆住的雙手不自然地撩了撩頭髮,藉此勉強冷靜下來,他深呼吸幾次,盡力讓自己不那麼慌亂,狼狽,隨後他定了定神,壓低了聲音道:“一個問題,我只能回答是或否,我私自離開龍宮來到李府,若是被父王發現,我們都會有麻煩。”

    李靖考慮片刻,沉聲問道:“哪吒是妖嗎?”

    敖桓被他問的一愣,不知道他棺材裏賣的什麼藥,居然問出了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但時間緊迫,他無心細想,快速答道:“不是。”

    李靖聞言,像聽到了什麼令人安心的回答,凝重神色頓時舒展開來,他道一聲謝,掐動手訣,捆仙索卸了力,從敖桓手腕滑落,堆在桌面上,敖桓蹭地起身,活動一番手腕,再度觀察了一番天色後,他咬緊嘴脣,對李靖匆匆說一句再會,整個人瞬間碎成一團水霧,幾息後,鬆散結成人形的水霧消散無形,敖桓的氣息也在房內隨之消失。

    哪吒看了一眼原地出神的李靖,邁出一步,跟着敖桓殘餘的氣息,也消失在了空氣中。

    他有些後悔聽見今夜的對話,李靖的態度神祕莫測又出奇的溫和,令他心亂如麻,而敖桓的所作所爲,則讓他數千年的罪惡感忽然間變得可笑起來。

    但即使如此,他仍未錯過兩人話語中的一些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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