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牢中一時間靜寂如死,火把燃燒嗶啵作響,哪吒冷笑着別開臉,啐了一口,似乎也不期待李靖的回答,斷臂之處仍然隱隱作痛,哪吒按住肩膀輕輕活動幾次,冷冷目光掃過寶塔,嗤笑:“七寶玲瓏塔,可化芥子,可納須彌,狀若七層但不必七層,以逞道法之變化。”
好像說了什麼好笑的笑話,哪吒輕輕笑了幾聲,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說:“這東西都拿出來了,李靖,你是真的怕我。”
哪吒想,自己果真是個愚人。
如果時間能倒回一時三刻之前,他絕不會說出“我不能連累我爹孃”這種話,敖桓是對的,他在蜃境中的自我麻痹愚蠢又可憐,徒勞感動自己,而面前這位英明神武的李將軍,忙不迭地拿着玲瓏寶塔來堵他,是要鎮妖,還是藉此與他劃清界限,好繼續在天帝面前搖尾乞憐,維持他托塔天王的好名聲呢?
答案是哪個,都無所謂了。
在沉默中,李靖忽然臉色一白,偏頭左手握拳,壓抑着低咳兩聲,麻修齊知曉他情況,慌忙張口道:“三太子,將軍他——”
“多說無益。”李靖抹抹嘴角,擡手製止屬下的話,語氣很淡,“哪吒,還不伏誅,一定要鬧的血流成河你才肯罷休嗎,如今向天帝自首,不過打落斬龍臺,依你天賦,拋去藕身轉世修煉再度成仙也並非不可能,再鬧下去,仔細引來天帝震怒,落得形神俱滅的下場。”
“李將軍‘不過’二字用的真是精妙絕倫。”哪吒嘲諷地道,“千里迢迢拿着玲瓏寶塔來此伏妖,不怕髒了李將軍的手嗎?”
“三千年前我自戕於陳塘關畔,剔骨還父削肉還母。”
哪吒說得很慢,語氣漫不經心地像在說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雙手虛握於身前緩緩橫拉,火尖槍的虛影在他掌中隱隱顯現。
“即是說,你我父子恩情已絕,在那之後,我所作所爲,與李氏上下,絕無任何關係。”
少年單薄耳骨上嵌着的兩枚金環倏而閃起了光,金環如有靈智,倏的躍至哪吒身前,如同脫籠之鳥,繞着主人歡欣雀躍地狂舞,速度之快,尋常仙人只能在空中看見圍繞着哪吒的燦金色光軌。
嗡——
從極動到極靜只需一瞬,風火輪靜默地在哪吒腳下獵獵燃燒,熱浪颯地撲向圍剿衆人,麻修齊嘶了一聲,擡手摸到下巴上乾裂的傷口,他低頭看向手掌,幾根蜷曲發黃的燒焦鬍鬚靜靜躺在掌心。
空氣越來越熱,血珠順着麻修齊的輪廓流下去,未淌至喉結,便已幹成深紅的齏粉。
“我是人是妖——”
哪吒雙瞳泛紅,脣邊勾起一點笑容飽含殺意,少年定定注視李靖半晌,忽而仰天大笑,笑聲張狂且……悲涼。
整整兩千年,他一手立起離火司,他成了天帝的走狗,劊子手,武器,再被他一手拋棄成爲棄子。
兩千年的時間,足以償還那一句話的妄想……與恩情了。
真不欠你了,李靖。
眼角殘存的濡溼隨即被熱浪蒸乾,稀薄的似乎從未存在。
哪吒深吸一口氣,雙眼緊緊盯住七寶玲瓏塔,霧一樣瀰漫在他身周的情緒雨過天晴地褪去,哪吒低笑一聲,白齒森然,泛紅瞳孔中戰意無雙。
麻修齊渾身一震,來不及思考,超越他想象的壓力悍然錘下,除了李靖,在場衆人齊齊悶哼一聲,重重跪倒在地,膝蓋骨與地面撞出深坑,他匍匐在地,只覺威壓如同山嶽,他面對的不再是那個眼看着長大乖僻也溫和的小少年,而是……天地。
麻修齊雙肘死死撐在地上,渾身肌肉都在發抖,肺似乎成了個壓扁的破口袋,吸不進一點空氣,渾身的毛髮都跟着焦黃蜷曲起來,皮膚髮紅,起了大片的水泡,水泡破裂流膿——
“夠了!”李靖怒喝,七寶玲瓏塔驟然脹大至一人高下,旋轉得更快,法光普照之處,所有人只覺渾身清涼,跟着身體驟然一輕,灼傷奇蹟般褪去。
三頭六臂!正是三壇海會大神法像!
居中頭顱垂目,法相莊嚴,左側頭顱金剛怒目,右側頭顱似笑非笑,六隻手臂分持法器,乾坤圈嗡鳴混天綾顫抖,殺神現世,似乎亟待痛飲鮮血。
哪吒狂笑一聲,槍尖直指七寶玲瓏塔:“三千年前你靠這破塔僥倖逃過一劫,今非昔比,李靖,我今日要讓這天庭血流成河,你又奈我如何!”
李靖不答,只口中喃喃唸誦咒術,隨着梵唱,那寶塔越變越大,掀起露出黑洞洞的塔底,朝着哪吒頭頂兜頭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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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寶玲瓏塔?!”金吒嚇了一跳,眉間憂慮更盛,然而母親在法陣那頭已經慌到六神無主,他也只能強壓下不安,柔聲安撫母親。
待到法陣關閉,金吒一言不發,起手掐訣,御雲更快,連甘沒防備摔了個屁蹲,呼痛好半天,才爬起來,覷着金吒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七寶玲瓏塔怎麼了?”
金吒擡手狠狠掐了眉心,半晌才放下手,頹然回答:“如果父親帶了七寶玲瓏塔,我們可能……趕不及了。”
“可是太乙真人不是給了我們一個錦囊。”連甘沒聽懂,“只要把錦囊給三太子就好了吧,他是個講道理的人,不會執意和李將軍鬧脾氣的。”
“哪吒是很講道理。”金吒沉默片刻,“可遇上七寶玲瓏塔,就不一定了。”
“這個法寶跟他犯衝?”
“可以這麼說。”金吒直直看着天庭的方向,眉心幾乎打成了結,“當年哪吒自蓮花中復生,在金光洞溫養七年之久,才勉強能駕馭新身,之後,他立刻動身,帶着法寶追殺爹至天涯海角。”
“追殺……李將軍?”連甘的雙眼因爲震驚而睜大。
“現在想想,他或許是在金光洞中看見了什麼,太乙真人一擅煉器,二擅占卜,金光洞中蓍草龜甲無數,他看見了什麼也很正常。哪吒那時被殺意衝昏了頭腦,口口聲聲要爹償命,爹不得已,只能逃去燃燈道人處請來七寶玲瓏塔,像鎮妖一樣,藉着燃燈道人的手,把哪吒鎮進了塔中。”
“他初成藕身,魂與身仍在磨合,那其實很痛,琢磨神魂,如同將一座山放進一枚銅錢的方孔中,須得嚴絲合縫,完美無缺,但即使疼痛如此,哪吒也不肯服軟一句,只聲聲殺人償命。”
連甘聽得心頭髮冷,想象那樣單薄一個少年,鎖住四肢壓在塔中,刀磔斧劈,萬雷加身,是怎樣的痛,是怎麼樣的恨意,讓他生生受下這樣的苦。
“煉妖塔中,哪吒足足熬了四十八日,熬到最後,幾乎不成人形,直至太乙真人趕到,言再多一日,哪吒就要身死魂消,他多年辛苦豈不功虧一簣,並說他可以說動哪吒。”
金吒嘆了口氣:“爹不肯讓步,說哪吒妖性未除,是他的錯處,不如在此將他煉死,方能彌補過失。”
“他怎麼這麼說!”連甘聽得直翻白眼。
“爹那麼說,雖然過分了些,但是不是不能理解。”金吒說,“哪吒死後,敖廣掀起海嘯,水淹陳塘關,爹苦心孤詣一手建立起的桃花源就這麼毀了個乾乾淨淨,陳塘關數千口人,除了我李家人,無一倖免。”
連甘聽得瞠目結舌,驚得說不出話。
燃燈道人出面調和,鎮妖塔停,太乙真人入塔三日,三日之後,他攜哪吒歸金光洞養傷,而李靖請回七寶玲瓏塔又五十年,哪吒迴歸李府,那之後,他便成了如今的哪吒。
金吒又嘆了口氣:“今時今日此情此景,哪吒與爹的立場和那時候像極了,那時他尚且站不得全理,如今這事兒,哪吒可是全然無辜……如果爹再那麼硬梆梆地說上兩句……”
金吒憂心忡忡,想起離開金光洞前太乙真人所說的話:
“要快些了,李將軍命中劫數,就在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