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鼓人的死,關於他的種種語焉不詳,金吒也只在寥寥數語中簡單知曉此事,禮淵司的說辭是哪吒將他打成重傷,隨後的深夜,他在家中不治身亡,以此佐證三太子與妖物勾結已入魔道。

    此事聽來或許有理,但細細想來便覺得蹊蹺衆多,仙界並非常年一派和平,以離火司爲例,在常年對妖物的剿捕之中,仙人們難免受傷甚至於重傷,這些傷很難依靠自身靈力治癒,因此三司之中均配有醫仙,醫仙們除去逆轉生死,幾乎無所不能。

    那擊鼓人既是被哪吒打成了重傷,爲何不去求司中醫仙治癒,反而獨自回到家中修養,想來唯有兩種解釋。

    傷不重,或是醫仙治癒不了。

    然而尋常之火併非哪吒一人獨有,許多天生火象的妖獸一樣可以噴火傷人,醫仙們對灼傷必有對策,不可能放任此人尋死;若是三昧真火,這擊鼓人斷也無法活着回到仙界。

    想來想去,唯有傷勢無礙只是看上去可怖,可以解釋得清。

    擊鼓人的死亡、李靖的死亡、封神、天帝對哪吒毫無緣由的惡意……

    天帝到底在想些什麼?

    正疑慮重重,屋外忽然傳來爭執聲,金吒回過神來,揚聲詢問:“怎麼回事?”

    守在門外的小廝腳步匆匆遠去,再回來時隔着門向金吒低聲稟報:“……是老爺的舊部下們與雲巖宮的人起了爭執。”

    金吒吃了一驚,下意識看一眼李靖的屍體後,他站起身來撣去摺痕,向門外走去,一邊問道:“是來見爹最後一面的嗎?”

    他走出大堂,空氣中仍漂浮着淡淡的煙味,府門半敞,門外人頭攢動,能聽見有人激動的高聲爭執,與他對話的人聲音沙啞冰冷,而他們身後,兩名雲巖宮的黑袍人持槍交錯,不聲不響將外頭吵鬧的一干莽夫擋在門外。

    “你憑什麼不讓我們進去,我們弔唁老上司也要經你們這些不人不鬼的人批准?!”

    “李哪吒仍在潛逃中,此舉是爲保證李氏上下的安危。”黑袍人乾巴巴地重複。

    “放屁!”有人怒聲反駁,“你們這不就是搞變相的軟禁!”

    “你敢質疑天帝的決定?”黑袍人語氣驟冷,一字一頓,“反抗者皆視爲李哪吒同黨,叛黨與妖族勾結,自甘墮落,死有餘辜!”

    “你威脅我們?!”

    黑袍人哈了一聲,陰森森的反問:“哪又如何?”

    眼見兩夥人言語之間劍拔弩張一觸即發,金吒心中一緊,揚聲打斷兩邊對話:“諸位叔伯,許久不見了!”

    火把將每個人的臉都映得赤紅,衆人神情各異,金吒一眼掃去,認出不少李靖舊部,麻修齊落後他們一步站在人羣末端,數次想出口阻攔,眉毛幾乎擰成死結。

    放眼望去,每個人眼底都充斥着殺氣騰騰的憤怒,有幾人甚至一手擱在腰間的刀柄上,向黑袍人無聲的示威反抗。

    金吒略定心神,先與雲巖宮諸人打了個招呼,目光逡巡一圈,最後緩緩定在麻修齊臉上,道:“麻叔近來可好?”

    麻修齊一愣,左右看看,發覺金吒是越過衆人同他說話,而同僚們不滿陰沉的目光針似的紮在他臉上,臉皮熱辣得很,他頓了頓才走近兩步,和聲回答:“大公子,許久不見。”

    見金吒先主動與麻修齊搭話,衝在最前的幾位頓時有些按捺不住脾氣,對視一眼之後,其中一人率先粗着嗓子衝金吒道:“大公子,別怪我們說話直接,小心點他,他心術不正,多半已經投靠了天帝。”

    “就是,共事千年,誰能看出老麻是這種人。”

    稀稀拉拉的附和讓麻修齊面色更爲難看,他盯着說話的人,梗起脖子怒聲道:“我何時背叛過李將軍和三太子,不過是讓你們三思從長計議!事到如今攔在李府門口給大公子添麻煩就有用了嗎!”

    “老子們想來爲李將軍送行能給大公子添什麼麻煩!若不是你將李將軍帶到牢獄之中!事情哪裏至於發展到這種地步!別告訴老子你不知道三太子與李將軍素來不和!”

    麻修齊氣得青筋直蹦:“那我能怎麼辦!”

    幾人你來我往地爭執起來,連素來冷靜的麻修齊都被帶進了溝裏去,說話越來越肆無忌憚,當着雲巖宮諸人的面,絲毫不將天帝放在眼裏,一口一個背叛李將軍從未投靠過天帝,似乎生怕聲音小了,天帝就無法藉着黑袍人的耳目知道似的。

    金吒聽得一個頭兩個大,插話幾次也沒能終結話題,然而於此相對的,是黑袍人的隊伍越來越躁動,原本低頭斂目將面目隱於黑袍之下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擡起頭來,目光冷漠地像看死人,清一色的白臉皮黑眼珠,臉上一點血色也無。

    這樣的整齊劃一,這樣的容貌相似,這樣了無生機的蒼白,簡直像……同一批燒出的瓷俑。

    他心中發冷,來不及多想,靈力蘊于丹田,運氣高喝:“諸位聽我一言!”

    他這一聲恰如黃呂大鐘,又似清靜佛法,輕巧洗去了在場諸人心中鬱氣與暴躁,爭執的武將們齊齊一愣,彼此面面相覷片刻,終於醒悟自己方纔說的豪言壯語只會給金吒帶來麻煩,紛紛尷尬地閉上了嘴。

    金吒深深吸了口氣,面上強擠出些笑容,回手指向大廳的方向:“晚輩自是知道諸位叔伯對父親一片深情厚誼,然而家父一生忠君報國,若聽見諸位叔伯如此誤解他與麻叔的心意,怕是又要發脾氣了。”

    幾人縮起脖子,想起李靖生前發脾氣的模樣0,忍不住咧咧嘴。

    “哪吒頑劣,今夜爲離火司招此大禍,如今也不知去向何方,諸位叔伯從小看着哪吒長大,又幫他維持離火司運轉多年,此事發生突然,叔伯們心中焦急,又爲父親猝然離去悲傷,晚輩爲父親與幼弟謝過各位叔伯。”

    他雙手抱拳,彎下腰深深稽首,禮數週全,三言兩語之間既安撫了衆人,又不動聲色地爲衆人辯解,從容之致。

    與他那說不來三句就要開乾的幼弟截然不同。

    姬楠分神想着,茶水聲淅淅瀝瀝,挑高的細茶壺嘴中涓涓地流出細細水流,沏了半杯,清淡的茶香味浮動在室內,沖淡了濃郁的藥味,他將茶壺輕輕放在一邊,雙手端起茶杯奉到天帝面前。

    男人看也不看的伸手接了,細抿一口,目光仍落在法陣之上,頗有興味地端詳了片刻金吒言行,評價道:“李靖三個兒子,脾性竟能差如此之多,”

    “李金吒從小不在李靖身邊教養。”姬楠應和道,又問,“離火司這羣人,出言不遜腦生反骨,需要解決掉嗎?”

    “解決?”天帝失笑,他吹了吹浮梗,輕啜一口後,他將茶杯放下,掀去披着的大氅站起身來,男人只着單衣,薄薄衣料之下隱約可見厚實鼓脹的肌肉,露出的半截小臂上佈滿縱橫交錯的傷口,傷痕有新有舊,舊的已褪色至模糊,而新的傷痕仍泛着新鮮的粉紅。

    比起哪吒獨闖雲巖宮那日,天帝更爲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全然看不出他是個病人。

    “不必解決,解決了他們,李哪吒在天界也就再沒有牽掛了,我要將他逼入絕境,分身乏術,狼狽至極,從而露出破綻,我再將其一網打盡。”天帝又看了一眼金吒,揮了揮手,矮几上的卷軸隨之自動捲起,輕飄飄浮在空中,橫着卡進靠牆的蘭錡裏,“碾碎他,將他徹底逼入絕望對我來說易如反掌,但殺他沒有好處,當那東西再入輪迴,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豈不又平白擔憂千年。”

    姬楠:“父皇英明。”

    他站起身來,餘光掠過卷軸,卷軸用細絹仔細裱起,捲起時背面不斷有金色的人名凸顯浮現,軸木極爲特殊,木頭上長出新芽,轉眼蔥鬱,樹葉發黃又蜷曲掉落,四季輪轉不過一息,掉落的枯葉在空中便碎成了灰,如同從未出現。

    忽然,姬楠的注意力被一個熟悉又特殊的人名攥住,李靖二字出現又很快隱沒,但與其餘人名不同的是,他的名字是灰撲撲的,在一衆金色人名中尤爲刺眼。

    天帝也注意到了這個名字,他不在意地笑笑,將目光轉回法陣上,交談之間,金吒已說服衆人,在雲巖宮黑袍人的跟隨監督下,老將們可由兩人代表衆人,進入李府爲李靖弔唁。

    他玩味地注視着金吒的背影,不乏遺憾地感嘆:“當年李靖以小手段規避三子進入封神榜,當時我不曾在意,如今想來,比之李靖,金吒其實是個更好的選擇。”

    姬楠沉默片刻,沒有附和,只將目光轉向法陣,低聲道:“父皇,楊戩與李哪吒似乎分出勝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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