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那個女人,我被父親拋棄了兩次!兩次!”

    魃對哪吒尖叫,本就醜陋至極的臉因爲激動而更顯詭異,哪吒默默無言,片刻,他收起法寶,略彎下腰,對着魃伸出手,溫聲相勸道:“你先起來。”

    “滾開!”她狠狠拍開哪吒的手,大睜着眼睛死死盯着哪吒的手,半晌,豆大的淚珠從眼中滾出來,落在地上,灼出焦斑,她忽然哽咽,擡手捂住了臉。

    神女淪爲鬼怪之後,旱地千里,寸草無生,是爲女魃。

    “……我明明是父親手下最得力的武將,爲什麼……爲什麼我無論如何,也比不過什麼都不會的翏女。”

    “戰場好黑……好冷啊,我被妖族放盡了血,釘在地上,刀刃從我的肩膀穿透肩胛骨,好痛、好痛,我一直等……”

    她喃喃的,渾身顫抖,像仍困在那樣的過去中。

    “到底多久呢,我纔等來了父親,還有你和翏女。”

    靈珠神色漠然,伸手將刀刃拔出丟到一邊,詛咒被烈焰融盡,魃痛得神色扭曲,說不出話,幾乎咬爛了嘴脣,破破爛爛的青衣被泥土與血染成了乾涸的深棕。

    靈珠彎腰,要將她抱起,魃艱難地搖頭,搭在他掌心借力搖搖晃晃地站起,抹去了臉上的血。她望着天帝,喘着氣斷斷續續地說:“父親……”

    她發誓她並未期待什麼,只是想說些什麼,證明她仍可以努力、戰鬥、即使無法成爲傾國傾城的女兒,她仍然可以變成一把灼熱的刀,或者其他的什麼東西,她仍然可以有用,可以被需要。

    天帝心事重重地望着懷裏的翏女,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魃,翏女受了傷,她想出來救你。”

    “我——”

    父親懷中的妹妹,身上披着靈珠的外衣,寬大的衣物中露出張瘦小的,楚楚可憐的臉,淚痕猶溼,帶着哭腔對她說:“姐姐,你沒事吧。”

    “我……”

    魃呆呆地望着妹妹和父親,瞳孔震顫着,渾身劇痛,她搖晃一下,險些倒下,被靈珠一把撈住了肩膀,那個邪異的俊美少年瞳孔中映出獵獵火光,長久得審視她的臉。

    那目光刺得她千瘡百孔,魃無所適從地低下頭,聽見他說:“我說天帝老頭,這兩個姑娘真的是親姐妹嗎?”

    “自然都是我的孩子。”天帝回答,“魃雖然不那麼漂亮,卻——”

    “我說的不是這個。”靈珠不耐煩地打斷他,“我說,爲什麼同樣是姐妹,那個卻那麼廢物啊。”

    他擡擡下巴,遙遙點了點天帝懷中的翏女。

    翏女面色煞白,半晌,緩緩扭過頭,將臉埋在父親懷裏,肩膀微微顫抖起來。

    “我的前世聽起來,說話不太留情面。”哪吒沉默片刻,如此說。

    “是。”魃說,“我很討厭你。”

    但說出這話的時候,她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溫柔。

    -

    “之後,靈珠和我們住在一起了,他很厲害。”翏女回憶着,“參與戰鬥的第一天,他便孤身闖入敵陣,將顓頊重傷,妖族因此消停了許久。”

    “魃不喜歡靈珠,對他說話惡聲惡氣,兩個人時常打架,我什麼也不會,便在旁邊看,靈珠不喜歡我,因此不常與我說話。”

    “雖然總是打架,但我覺得姐姐與靈珠的關係很好,我很羨慕。”翏女低下頭,用手輕輕梳理打結的長髮,在這洞穴中太久了,被毒液與仇恨浸泡,令她幾乎忘記那些少年時候的美好日子。

    庭院中雞飛狗跳比試的少年少女,她在廊下笑着觀看,輕輕地晃着雙腳,風鈴悠悠地被風吹動,叮噹作響,是悠閒的好時光,讓她幾乎忘記戰爭的陰影仍舊存在。

    南天門之外的屍體堆得看不清邊際,成日裏黑霧飄蕩,每當夜晚來臨,恐怖的嘯叫便在戰場上幽幽迴盪,那是濃郁的不甘與怨恨,化作新的怪物。

    天帝望着戰場的方向,整日裏愁眉不展,下界遞來的消息一日比一日簡短,妖族的鐵蹄在人間肆意橫行。

    “我要這帝位做些什麼呢?”翏女聽見他喃喃自語,“那麼多的生靈塗炭是我的失職,三界需要秩序。”

    他擡眼看着翏女,指尖蹭過她脖頸上的傷痕,那是那日戰場上留下的痕跡。

    “……或許顓頊做得可以比我更好。”他說。

    “他是個暴君!”翏女驚訝地反駁,“父親,您明明將天下治理的很好。”

    “不,他不是。”天帝搖頭,“顓頊任北方天帝時,御下一萬兩千裏土地,人與妖數以萬計,秩序井然,從未發生兩族爭執鬧到了他面前這樣的事情。”

    “他或許能做得比我更好。”他重複,目光越過翏女,落在與魃說話的靈珠身上,像是決定了什麼事情,他的語氣堅定起來,“但需要有掣肘存在。”

    好時光並未持續多久,顓頊再度席捲而來,明明受了致命的重傷,可當他再出現在人前之時,幾乎稱得上是容光煥發。

    那是一場沉重的失敗,應龍與女魃被打落凡間,靈珠不知所蹤。

    失去左膀右臂,天帝力排衆議,與顓頊議和。

    “之後如你們所知。”女魃的情緒終於平靜下來,她盤坐在地,仰頭看着哪吒,目光恍惚,似乎透過他,看見了更多的什麼。

    “我自甘被父親困在凡間,替他鎮守這萬里疆土,因爲他說‘那是隻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我是他令他驕傲的大女兒,所以我對此毫無怨言。”

    “你被投入輪迴,而應龍被縛龍鎖困於東海,父親說我們將成爲顓頊的枷鎖,令他不敢肆意妄爲,我們將成爲他背後的眼睛,陰影裏的刀。”

    “我是真的那麼以爲的。”她垂下眼嘲諷地笑。

    “直到那一天。”

    “顓頊繼位後,創婚姻,立法制,斷建木,絕地天通,我對我的職責滿心自豪,認爲此舉不妥,想與你們一起前去天界質問。”

    “但父親的安排與我想象的完全不同,你是最後的保險,靈珠生有殺劫降世,不可輕易喚醒,因此你在輪迴中徑自沉睡,當我與應龍覺得時機成熟時,我們會找到你,將你喚醒。”

    “我找到了你,卻無法將你喚醒,應龍被困在縛龍鎖下深深沉睡,在那一瞬間,我意識到父親說是賦予應龍族重任,但背後的原因,或許只是想借着這樣的理由讓應龍自願被封印,龍族的背刺令父親無法再相信任何一條龍。”

    漆黑的海底,魃合上眼,靜靜地將額頭貼在應龍堅硬的鱗片上,做一個無聲的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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