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的什麼?

    敖桓下意識想,然而並沒有或許,最後的畫面靜止在佛祖眉心血痕,隨後,那些破碎的畫面分崩離析,像紙燃盡的灰,被風捲起四散。

    敖桓太陽穴一跳一跳地脹痛不止,額頭沁出冷汗,他手執袖角拭去,伸手扶住牆壁緩慢呼吸,直到疼痛逐漸減弱。

    走走停停,東西越來越少,宮室越來越空曠,在一間宮室的盡頭,他看見下一間宮室的大門緊閉,朱門鉚釘,高有百尺。

    門後的氣息混沌,以神識感知如同泥牛入海,探不清說不明,敖桓心知,那其後就是天帝了。

    他站在原地,凝望着巨大的宮門,心裏卻並沒有喜悅,只是迷茫。

    終於走到這裏了,但爲什麼並不高興。

    他短暫的遲疑片刻,不知自己此時的心緒該從何說起,但天帝並未給他深思的機會,在他猶疑的時候,朱漆大門吱呀一聲,緩緩開啓,門縫中透出淺淡的光,隱隱能聽見悠揚的琴聲。

    敖桓愣了一瞬,隨即勾起脣角輕笑,伸手整理衣襟,敖桓姿態坦然地走進宮室。

    是死是活,都無所謂了。

    簇擁在宮殿當衆的舞女們輕移蓮步緩緩退下,顓頊居高臨下,端坐在寶座之上,以手支頷,頷首向敖桓致意,姬楠面無表情垂目而立,像是沒看見他們。

    敖桓不動,目光在宮殿中搜索片刻,未發現什麼明面上的陷阱,這才上步至大殿正中,拱手做揖。

    顓頊的態度很平和:“此番大費周章前來,所謂何事?”

    “不爲何事。”敖桓回答,“只是嫌這天下和平太久,悶得緊,因而想將那天捅出個窟窿,指望能流進些新鮮空氣讓我鬆快鬆快。”

    “有趣。”顓頊拊掌,又道,“你沒有與我爲敵的理由。”

    “理由重要嗎?”敖桓說,“誰不想做三界共主。”

    “靈珠不想。”顓頊笑道,“你想嗎?”

    “自然是想的。”敖桓心緒平和地回答,“做魚肉太久了,也想做把刀,感受一下滋味。”

    “如此,看來你意已決了。”顓頊輕聲嘆息,右手輕揮,“楊戩。”

    敖桓心下一震,瞬息間背心空門刺痛,倉促之間他只得側身躲避,隨即右手幻出長劍意圖架住三叉戟,下一瞬,海浪凝成的長劍被狠狠擊碎,敖桓瞳孔猛然縮小,其中驚愕地映出楊戩面無表情的臉。

    鋒刃在新生的□□上拉出長長一道血痕,敖桓後撤數步,喘着氣捂住傷口,低喝:“應龍!”

    應龍長吟,自他袖間游出,拇指粗的身軀驟然膨脹至十數倍,張牙舞爪地與楊戩戰作一處,一時間,刀刃與鱗片刮擦碰撞之聲不絕於耳,龍尾橫掃撞得廷柱搖搖欲墜,灰塵簌簌下落。

    高高在上旁觀的天帝神色輕變:“應龍?”

    “不是所有統治者都和你一樣心胸狹窄。”敖桓嗤笑,隨手取出金筆抹去一個名字以治癒傷痕,“你以爲它會被龍族叛亂牽連?”

    天帝答非所問,“應龍不該是靈珠的保險。”

    指節輕敲扶手,天帝思索着喃喃自語:“應龍不行,還有誰可以挾制靈珠使其不在人間暴走……”

    “是誰呢?”敖桓語氣悠然,但笑不語。

    隨後,他幻出長劍,且告一聲得罪,隨後提氣而上,劍尖直指天帝喉間,天帝含笑探手,敖桓只覺眼前一恍,喉嚨便是一緊,頸骨咯咯作響,天帝掐着他的脖子,像掐小雞似的,輕而易舉地懸空舉起他,左手輕描淡寫地揮散敖桓凝聚的海水,又化出術法禁錮住他。

    敖桓的臉漲得紫紅,艱難地呼吸着,目光緊緊鎖在天帝臉上,氣若游絲地憋出一個字:“你……”

    “是誰都無所謂。”天帝從容微笑,“改變不了你既定的命運,放心去吧,我會好好利用靈珠,黃帝居然妄想濯去他血脈中的兇性,笑話,與其做這樣費力不討好的事情,不如直接抹去他的神識,靈珠中蘊含的力量會讓我成爲——新的神。”

    聞言,敖桓目光騰然兇狠,渾身肌肉繃緊用力徒勞地掙扎起來,意圖與桎梏對抗,臉上浮出冷笑,他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迸出話來:“做夢。”

    天帝見狀,像是看見什麼稀奇事情,忽然拊掌大笑,片刻才收歇笑意,緩緩道:“你可知,這就是你的敗因了。”

    “敖桓,你既不想成爲天地共主,也沒有對權力的慾望,你只是頭愚蠢的,從地獄中爬回人間的野獸。”天帝以手背輕拍他的面頰,見他咬緊牙關偏過臉去,更覺有趣,“你沒有理性,只是想報復,破壞,你想報復敖廣,所以殺了他掌管東海,又將東海萬萬兵士盡數填上封神榜。”

    “敖廣在意什麼,你就要毀滅什麼。”天帝嘖聲感嘆,“多可怕的惡鬼啊。”

    “你對李哪吒也同樣是如此,你憎恨他獨活,因而要從身到心的毀滅他,你有操控人心的好手段,一手鑄成了李靖的死,成功報仇的感覺如何?”

    天帝的聲音像幽靈的低語:“看見李哪吒在你面前崩潰的感覺不錯吧,他在你面前只是個脆弱的小鬼,你輕而易舉摔碎他強大外表下的心,奪取靈珠,但——那之後呢?”

    敖桓不掙扎了,盯着天帝神情陰鬱,勾着一點嘲弄的笑:“那之後呢?”

    “沒有那之後。”天帝站起身來,把他丟到一旁,桎梏控制敖桓重重跪倒在大廳中央,臉頰緊緊擠壓地面,敖桓呼哧呼哧地喘氣,一串血濺到他臉上,冰涼的,緊跟着,應龍巨大的身體轟然倒下,鱗片崩裂。

    楊戩面無表情地甩去戟上血跡,走到敖桓身邊,鏘的一聲,三叉戟貼着他的脖頸深深插進地面,楊戩踩着敖桓的頭,冷漠地說:“叫李哪吒出來,我要他死。”

    敖桓嗆咳兩聲,斷斷續續地道:“……他……已經……死了。”

    “放開他吧。”天帝和藹地道,“時間很長,我們可以聊很多東西。”

    “我可沒說,想和你聊這些啊。”敖桓仍然在笑,“要殺便殺。”

    “要殺便殺?”天帝重複,也笑了,“你知道我爲什麼要說‘沒有那之後’嗎?”

    “因爲你的計劃只到報復結束的那一刻爲止,你是頭髮泄的野獸,一旦復仇的火焰燃盡,你就只是一個空蕩蕩的軀殼。”

    天帝蹲身看向敖桓:“我說得對嗎?或許你根本沒想過能復仇成功,你的計劃滿是漏洞,粗野又不計後果,敖桓,你真正想要的根本不是復仇成功,而是死在敖廣或者李哪吒手上。”

    敖桓冷冷地看着他,並不說話。

    “你作爲敗者被遺忘了三千年,從地獄中苦苦歸來,竟然只爲了能再次死在他們手上,以求他們能記住你,無論是什麼樣的身份,你希望你能被永不遺忘。”

    敖桓的脣角緊緊繃成直線,半晌,他放鬆下來,嘆了口氣,放棄抵抗似的緩緩閉上眼睛,啞聲道:“動手吧。”

    “真可悲啊。”天帝嘖嘖感嘆,“你失去目標,帶着欺騙下屬的謊言漫無目的地來到這裏,請求一個解脫。”

    “別廢話。”

    “但我決定給你一個機會。”天帝笑着站起身,揚聲命令,“姬楠。”

    “是。”姬楠躬身退下。

    “我會替你喚醒李哪吒。”天帝宣佈,“哪吒任離火司司丞三千餘年,兢兢業業從無敗績,我作爲天帝,自是不忍看得力屬下受委屈,既然你們之間有如此多的遺憾,不如由我做個和事人,你們就在這裏再見一面,將這些話好好說清,再一同去往黃泉,如何?”

    聞言,敖桓倏然睜眼,面色微變:“什麼?”

    天帝讓開半步,彬彬有禮地擡手示意,姬楠的身影再度出現,壓着什麼人站在高臺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隨後,他身後一推。

    那人雙手被反縛在身後,驚呼一聲從高臺重重跌落在地,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嗚咽着,散亂的長髮鋪了一地,遮住臉頰。

    敖桓狐疑的看向天帝,他只是頷首,並不說話,他盯着天帝半晌,才緩緩將目光挪到那人身上,從衣着看來,是個女人。

    他眯起眼睛細細分辨,只覺有三分熟悉,但究竟在哪裏見過,他說不上來。

    就在此時,敖桓感覺心臟巨震,咚地一下,帶着整個大殿都隱隱震動,一把火在他心臟處騰騰地燒起來,燒地他乾渴欲裂,龍鱗浮現在臉頰上又幹裂脫落,敖桓難受地嘔出一口血,聽見耳邊傳來嚓地脆響。

    咒法崩裂,爆裂的火自他身上炸裂,楊戩嘖聲猛然擡手擋在臉前連退數步,顧不得仍留在原地的三叉戟。

    交叉擋在臉前的雙臂冒起嫋嫋青煙,水波拂過傷口澆滅灼痛,楊戩緩緩放下手臂,銀白色的瞳孔中燃起暴虐的殺意,一字一頓:“……李哪吒。”

    敖桓不言不語,反手拔起三叉戟,右手撐地緩緩起身,瞳孔赤紅,面上卻是一片無遮無攔的寂靜。

    他看也不看擡手擲出三叉戟,姬楠悶聲慘叫,再回過神時已被三叉戟死死釘在牆壁上,動彈不得。

    敖桓眉目森然,平舉右手,掌心漂浮着熾白火焰,隨後,五指猛然捏攏,焰光爆射,一柄火焰□□自其中脫胎,被他握在手中。

    火焰燒爛皮肉又被水流癒合,在反覆的潰爛與癒合中,敖桓無知無覺,沖天帝舉起□□,嘶啞地說:

    “放了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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