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降在長河之下的記憶如同泥沙被盡數翻攪,搜魂術法如同滾燙鐵鉗伸進顱骨一通亂釺,哪吒只剩一縷的神識在術法下震顫,靈珠中游曳的血光翻騰不休,竟漸漸有離散之勢。

    敖桓心中一驚,咬牙揮出數道水箭砸向姬楠,姬楠眼也不擡,信手毀去,水霧如雨瀰漫,他以水族之身容納靈珠本已是極限,再經過數場打鬥,強弩之末的身體再經不得一絲碰撞,嘔出一口血來,敖桓強行提氣,張手招出長劍,奮而擲向天帝手中靈珠,嘶聲怒喝:

    “哪吒!醒來!”

    哪吒倏而回神,幾乎潰散的意識強行自回憶中抽離,竭盡全力地抵抗起搜魂,瑩藍的微光與絲縷紅光在靈珠內追逐糾纏,然而無論如何躲避,那紅光還是肉眼可見的黯淡下來,動作變慢。

    搜魂緊咬不放,哪吒幾乎將一口氣提到了極限,在險之又險地避過無數次追捕後,他終於力竭,被那術法捕到。

    術法伸出觸角層層深入,探尋記憶刻痕,意識逐漸飄渺潰散,哪吒茫茫然地感受着那種虛無的撕痛,不知怎麼的,想起他在前些日子也拿這個術法禍害過宗潼。

    該道歉纔是,這着實不是什麼好的體會。

    意識昏沉渺茫,他被黑暗包裹,無止盡地往下墜去,眼前閃過許多人的臉,李靖的,兄長們的,敖桓的,關於那些事情的對錯與激烈的感情都已經遠去。

    李哪吒再度面臨死亡時回顧他漫長的一生,才遲鈍地驚覺,他確實是被許多人愛過的。

    儘管他曾沉淪於憎恨與痛苦中,並沒有發覺。

    作爲人子,他沒能在漫長的三千年中與李靖和解,直到他死後才發現那不過是空乏的自我折磨。

    那麼至少在死前,總要給李靖報了這仇。

    他掙扎着攏住最後一縷意識,不管不顧地擴散開來控制這個從未觸碰過的陌生身體,一縷火苗自靈珠內躥起來,搖搖晃晃,被搜魂數次熄滅又數次燃起。

    大火燒起來,煉化神識,融化□□,玉石成灰。

    大火如滾油,粘稠地燒化軀殼,修爲,神識,靈珠的火燒起來,這世間的一切皆是燃料。

    天帝慘叫一聲,燙着似的甩開靈珠,然而那火如跗骨之蛆,轉眼便將他燒沒了人形。

    “李哪吒!你瘋了!你不顧你李府上下與整個仙界的安危了嗎!”

    烈火在狂舞,摧毀一切,護宮大陣在□□顫抖,金吒袖中竄出數百張符咒護在他與殷夫人身周,火焰攀附而上,以符咒爲燃料蠶食着金吒的靈力。

    “哪吒……”熱汗順着下巴滴到衣服上,金吒望着火光中黯淡的那顆靈珠,一時間覺得喉頭髮哽,“蠢弟弟。”

    殘存的意識在溫暖的火源中飄蕩,他有心無力,想笑,然而沒有身體也沒有嘴巴,他說不出話,笑不出聲。

    你煉化我之後,他們便能留下一條好命了嗎?

    過往的掙扎與謎題在眼前走馬燈似的旋轉,哪吒回顧這半生,發覺一切痛苦,竟皆因這非人之力而起。

    年幼時他因這偉力受李靖猜疑,並最終自戕於東海之濱;成仙后他因這力量被天帝等人利用盤算,他身有巨力,也不過只是巨大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甚至前世,也是如此。

    眼前徹底的黑下去,在意識消失之前,哪吒耳邊忽然響起誰的輕聲嘆息。

    【還是做人好啊,無論愛憎,反正凡人不過百年身。】

    -

    嗤的一聲,符咒被再度燒穿,火舌順着破洞舔進來灼上衣角,金吒匆忙併指斬斷,咬牙看向殿頂。

    只要堅持到陣法消失,他便能設法從殿頂脫困而出。

    只是——

    袖中符咒已寥寥無幾,金吒甩出最後數張勉強補上法陣破洞,回手探向殷夫人額頭,昏迷的女人氣息奄奄,呼吸急促,眼看是快要不行了,不知是天帝受傷導致封神榜受損,還是因爲這些火。

    無論如何,要想辦法將娘帶出去纔行。

    餘光裏閃過湛湛銀光,金吒一愣,脫口叫道:“二郎神!”

    楊戩不答,白霧縈繞的水流從火中突圍而出,衝着護宮大陣撞去,雲巖宮轟然震動,殿頂簌簌落下碎石,金吒狼狽地以袖遮面揮開碎石,正見第二道水流從三叉戟中躍出,衝向大陣。

    “楊戩——!”天帝自火光中衝出,嘶聲咆哮,“叛徒!”

    姬楠的身體幾乎被燒化了,半透明的釉淌過全身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露出裏面黑黢黢的空殼,饒是楊戩,見此情狀也是一愣:“人偶?”

    天帝五指成爪猛地殺向楊戩心口,神情猙獰:“不若陪我一起死吧!”

    楊戩面色凝重,三叉戟橫擋在心口險險擋過一擊,整個人如炮彈般飛出去,砰地摔進火海,水流也因此斷裂,大陣重新隱去。

    金吒心中焦急,眼見法陣要被又一次燒爛,而他袖中已是空無一物,火光眨眼間噴吐而入,燎向面頰,他下意識閉上眼睛,張開雙手將母親攔在身後。

    ……就到這裏了嗎?

    木吒,會難過的吧。他想。

    然而預料中的疼痛沒有來臨,灼熱潮溼的水霧瀰漫撫上臉頰,他愣了一瞬,茫茫然睜開眼睛,見火光之中,兩道水流沖天而起,一道攔在他面前短暫地熄去火光,另一道衝向護法大陣。

    兩廂攻訐之下,也不知過了多久,或只有一瞬,又或漫長如一生,陣法卡拉拉裂開縫隙,隨即徹底崩塌,雲巖宮形如廢墟,被陣法同樣困在其中的流火噴濺似的炸裂出來,朝着仙界滾滾而去,眨眼映紅了半邊天空。

    火勢如同海嘯,掀起滔天巨浪,世界陷入火海,眼見萬物成灰。

    一團濃煙曳着尾巴衝出火海,緩緩散去,金吒帶着殷夫人心有餘悸地站在當空,低頭看向火海,很快,另一團濃煙也竄出來,楊戩滿身是傷,大口喘着氣,淋漓的傷口從他左肩橫着拉到右肋。

    “二郎神,你沒事吧。”金吒關切道。

    “沒。”楊戩簡短地說,“把天帝困在裏面了,走吧,先組織避難。”

    “可——”金吒抿緊嘴脣,目光落在火海中,神情似有猶豫。

    “你弟弟已經死了。”楊戩像是看出他想法,“而那兩個水族也已經死在了裏面,你再回頭,是想要他們的心血白費嗎?”

    “我……”

    “走吧。”楊戩看他一眼,“與其想着救死人,不如想想怎麼讓天帝的死不會波及到封神榜衆人。”

    “不會再波及了。”金吒說,“那個術法斬斷了他們與封神榜之間的聯繫。”

    “你從何處得知?”

    金吒垂眼看向火海:“是姬楠。”

    “我其實一直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又在想些什麼。”

    -

    天空湛藍流雲渺渺,哪吒輕輕合上天帝書房的門,轉身順着雲巖宮的長廊慢慢地走,一縷篩過葉子的陽光落在他指尖,很溫暖。

    指尖動了動像要將那光芒攏在掌心,哪吒停下腳步,眯起眼看向樹梢,密密匝匝的樹葉交織投下光影,落在臉上身上,靈鳥啾啾鳴叫,婉轉悅耳。

    仙界是沒有四季的,但這樣的場景總讓哪吒會想起在人間時候的夏天。

    “喂,你在做什麼?”

    一聲盛氣凌人的質問拉回了他的注意力,哪吒皺了皺眉,目光冷冷掃過去,身前數尺的地方,不知何時站了個粉雕玉琢的小糰子,纔到他腰高。

    小孩沒多大,要把頭仰到天上去才能勉強用鼻孔看人,氣指頤使地喝令:“見到本君,還不行禮。”

    “你誰?”

    不耐煩的反問脫口的一瞬,好像石頭投入湖面漾開漣漪,他盯着孩子的臉,竟有種認識了許久的親切與恍惚。

    侍女跌跌撞撞從走廊拐角奔來,跪在二人腳下,顫着聲音請罪:“姬楠殿下,三太子。”

    “他是誰?”小孩不滿地皺起鼻子,“居然不跪本君。”

    “小鬼。”哪吒嗤了一聲,與他擦肩時惡質的弄亂了殿下油光水滑打理精緻的頭髮,“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自己,你算哪根蔥?”

    姬楠氣得渾身發抖,嚷嚷着:“你竟敢對我不敬!我要讓父皇殺掉你!”

    已經走出一段的哪吒聞言大笑出聲,頭也不回地揮手:“讓你爹出手算什麼好漢,小殿下,有本事你就自己來,我隨時恭候。”

    雲巖宮斑斕的光影與氣得跳腳的小孩被他盡數拋在身後,三太子心情甚好,哼起了荒腔走板的歌。

    火海中,靈珠裏的紅光彌散開來,行將崩潰的哪吒終於回想起這副畫面爲何如此熟悉。

    那是他與姬楠的初遇。

    死亡正在臨近,火場的燥熱褪去,意識像被人丟進涼水裏,嗤嗤冒氣,變得沉靜而涼。

    忽遠忽近的聲音貼在他耳廓:“……哪吒。”

    “……李哪吒。”

    “不修邊幅的臭蓮藕!給本君醒來!”

    哪吒悚然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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