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桓低低地笑,肋骨跟着震動,手掌一翻取出滴暗紅的血珠與一抹黯淡的紅光。

    魃的血,與他自哪吒屍體上弄到的一點微末氣息。

    正是那氣息讓老眼昏花的應龍將他錯認爲靈珠,先救他一命,又隨他打上了天庭。

    他幾乎維持不住自己的形體,從他吞下靈珠的那一刻開始,他的身體就已經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

    那麼最起碼,在死之前,他要做完這件事。

    這是他最後的報復,他要復活哪吒,讓他永遠地活下去,千秋萬代地守在這個荒蕪、寂寥,再沒有什麼值得他留戀的世界上,並且,永遠地記住他。

    就像魃那樣。

    紅光融入血珠,身體裏最後的靈力被榨取出來,與血珠一通灌注進裂縫,敖桓的眼前黑下去,身體搖搖欲墜地向前踉蹌數步,他沉重地撲倒在地,在呼吸停止的最後一瞬間——

    攥緊了掌心的靈珠。

    ——

    火仍在燒,靈石噼啪作響,花園付之一炬,禮淵司淪爲廢墟,仙人們不安地攢在一處,張望着燃成巨大火炬的雲巖宮,惴惴地議論着。

    “三太子將天帝殺了……”

    “他反了……”

    “他會成爲新的天帝。”

    “我們該怎麼辦?”

    雲巖宮中,火舌舔上敖桓的屍體,皮肉燒得焦爛,肉與骨粘在一處,漆黑的一團,再分不清彼此。

    靈珠輕輕從焦脆的手骨中滾落,咕嚕嚕滾出一截,躺在火海中,不動了。

    靈珠表面的裂縫逐漸縮小,正中游離的紅光明明滅滅,膨脹又收縮,如同搏動的心臟,滿殿的火焰隨着紅光的張縮緩緩起伏,火勢小下去。

    一隻手輕輕將敖桓大睜的空洞眼睛輕輕合上,哪吒站在大殿正中,仰起頭看向天空,閉上了眼睛。

    神識向外擴散,騰騰燃燒的火次第熄滅,燃燒後的黑煙寂寥地升空,像許多隻伸向天空祈求的手。

    身後有人溫和地說:“靈珠。”

    “我輸了。”哪吒笑了笑。

    “不,你贏了。”羅漢含笑合什,柔聲道,“從今往後,你無處不可去。”

    “是嘛……”他靜靜地想了想,“如果是這樣,我想去人間。”

    “離火司那羣人能打理好仙界的爛攤子,建木重生了,人間會有新的秩序,李靖說我不成人,我想去人間看看,什麼是人。”

    -

    三個月後。

    楊戩焦頭爛額地收拾仙界的殘局,金吒與木吒在雲巖宮廢墟逡巡良久也未找到弟弟的絲毫痕跡,臨回到淨土前,他們在父親與弟弟的墓碑前沉默良久,在母親麻木的注視下離開了李府。

    靈氣涌入人間,人類與妖開始甦醒,老馬與紀明軒拉上宗潼,仍經營着妖市;龍五死在兄弟們手中,內戰的血染紅東海,至今仍未決出勝負。

    人類獲得異能,妖物開始甦醒,超自然事件越來越多,宗潼雞賊,從中看到商機,一方面經營妖市與成型的妖物們交易獲利;另一方面,他捏出身份與官方合作,帶着他精挑細選的幾名妖,抓捕初甦醒進行破壞的妖物與人類,爲官方解決麻煩,也爲妖市蒐羅情報。

    這日傍晚,也不知是遭了什麼瘟,案件出奇的多,人手一個掰成倆仍不夠用,找老馬借的人手還未到,新的案件已經發到宗潼的手機。

    宗潼掃了兩眼描述,發現這事兒有些棘手,新生的妖神志不清在市中心暴走,並挾持多名人質,亟待解決。

    這種案件沒法拖延,與其等待老馬派來的幫手,不如自己先去頂上一把。

    他唉聲嘆氣,罵罵咧咧地起身,一步三晃地趕向事發地點。

    正是下班時間,汽車橫七豎八地把馬路擠得滿滿當當,車門大多開着,裏面的人不知去了哪裏,本該熱鬧嘈雜的人間陷入一種不該有的詭異靜寂。

    宗潼壓眉張望前方,十字路口,張牙舞爪的行道樹伸出巨大的枝杈,幾個人氣息奄奄地穿在樹枝上,眼看是隻有進氣沒有出氣,其餘人瑟瑟發抖地蹲在樹蔭下,樹藤交錯着將他們攔在裏面,讓他們無法逃脫。

    宗潼輕輕躍上車頂,在心裏罵了聲娘。

    他是水族,水生木,打這些木系的混蛋難上加難,一面思索協會中哪些人是可用的火系,他手上不落下,雙臂化作銳利葉片極速伸展,打算先將樹藤切斷,救出人質們。

    火系……火系……

    深不見底的黑暗燃起一點明亮火光縈繞身周,那浴火的紅綢如同活物,靈蛇似的圍繞着他們翻滾不休,少年輕盈地躍上高臺,耳畔有什麼閃着輝光。

    宗潼出了神,那之後的一切他陸續從他人口中聽說,傳說們的爭鬥與他而言遙遠模糊地如同在聽話本故事,但哪吒的事情不知爲什麼總讓他覺得介懷不已。

    或許是他曾被他害過,又或許是他曾被他救過,又或許是煉化不死藥時他的猶豫與沉默,又或許是,在那樣清冷又廣袤的天界裏,李哪吒比那些仙人,更像一個活着的人。

    人質們爆發出一陣悽慘的尖叫,葉片上的鋸齒割斷樹藤裹住他們,樹妖騰然暴怒,葉藤斷裂處齊齊長出尖刺,竟要將人質們刺死當場。

    “不好!”宗潼猛地躍起,水流自袖中竄出,衝向樹妖,然而來不及了,眼見尖刺就要將尖叫的男人穿成肉串!

    路邊的便利店門叮咚響起,少年邁出門,擰開瓶蓋仰起頭喝水,餘光掃見如此狼藉,隨意並指一彈。

    一粒火星落在樹妖身上,樹妖的動作凝固一瞬,整株粗壯的樹幹轟然炸裂,人質們聲嘶力竭地慘叫起來,幾乎以爲自己與那樹妖是同樣的待遇要被大火吞沒。

    然而直到那樹燃盡成灰,他們哆嗦着軟倒在地互相茫然對視,身上一點傷痕也無,唯有視網膜中殘留的一抹紅與掌下的焦灰能證明方纔的大火真的存在。

    少年咕咚咕咚喝空了水,擡手蹭蹭嘴角,隨手將塑料瓶捏成一團,看也不看,隔着七八米準確地丟進身後的垃圾桶。

    兩手插在口袋,他慢悠悠地背對着宗潼走遠,那身影烙在宗潼眼底,與他記憶中的逐漸重合。

    “等等!”眼見少年快要走出視線,宗潼大叫起來,蹬蹬瞪連躍過幾個車頂追向少年的背影,然而只是一個錯神,那身影便消失了。

    如同從未存在。

    宗潼悵然若失地呆立在車頂上,茫然四顧,身後響起人質們劫後餘生的痛哭,而眼前,街道空蕩,映着殘陽如血。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