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府胡楊村炊煙裊裊,正是莊稼人扛着鋤頭從地裏回家喫晚飯的時候。
收拾農具，準備晚飯，各家各戶都異常忙碌,只偏僻處一戶土房子格外的安靜。
一個腰背佝僂的老婦打着哈欠從炕上起來，開門,昏暗的屋子逐漸光亮,看清婦人的形容，黢黑的面孔，瘦柴的身形，面頰手背上的傷口顯目。
她皺眉，露出怨懟的神色,這才依稀認出這人就是許淑慧，但她這幅模樣依舊和十幾年從京城離開時候的樣子判若兩人了。
她腳步飛快，衝到西邊的土房子裏,把躺在炕上的男人揪起來。
蘇綜驚醒，飛快地爬下炕，跪在地上,嘴裏慌張地喊着：“我沒錢，我沒錢,我沒錢！別找我,別找我。”
她們回到西平後，無法再住在從前的宅子裏,那處是官邸,當年她們留在宅子裏的東西早已經被人處理乾淨了,她們只能另找住處。
十幾年來，她們搬過無數次的家，但每個月,錢莊的人都能準確無誤地找到她們，向她們討債。
最後她們也不逃了，回到了蘇劭宣的老家，住在鄉下，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窮苦潦倒。
那數萬兩的銀錢她也不可能還得起，每個月家中都會被那些人打砸發泄一番，家裏稍添個有些值錢的東西，錢莊的人就會聞風而來，搜刮乾淨，她們身上也總留下搶奪時弄出的傷口。
錢莊的人宛若匪徒，她們過得風聲鶴唳，一點兒風吹草動便如臨大敵，受盡了心理生理上的折磨。
許久之後，周圍都沒有動靜，蘇綜膽小如鼠地擡起頭，看了眼屋門，這才從地上起來，也不撣去身上沾的灰塵，就坐到炕上：“嚇死我了，我還以爲是那些人。”
許淑慧聽他說起錢莊的人，心中發顫，打了個寒顫，但還是嘴硬道：“瞧你沒出息的樣子。去，去河東看看她家晚上喫的什麼，弄點過來。”
許淑慧口中的“她”便是宋母。
當初宋母和宋博文離開後，躲着她們另租了一個房子，一直住到宋博文科考完畢。
宋博文落了榜，母子二人也回到了老家，結果與躲在鄉下的許淑慧撞見了，自是少不了一番撕扯。
如今宋博文在村裏學堂做教書先生，宋母種田，日子過得比許淑慧一家容易許多。
“我怕沒有走進院子，就被姑母拿掃帚轟出來了。”蘇綜不想去。
“你怕什麼，當初他們喫的，穿的，用的哪樣不是花得我們家的銀子，喫他們點東西怎麼了？”許淑慧動手掐他胳膊，讓他起來。
蘇綜少時就被她們養廢了，現在更是破罐子破摔，整日躺在家裏不做事。
閃躲了兩下，沒躲開，就由着許淑慧掐打。
許淑慧打累了，指着他罵：“我看你和你那個姐姐一樣，都是白眼狼……”
她說的姐姐是蘇綿，蘇綿嫁到了隔壁村，日子雖不富裕，但也不會整日餓肚子。蘇綿嫁人之後，深怕孃家會連累自己，防賊一樣防着她們，在錢莊的人鬧得最厲害的時候與她們斷了關係。
“我去村口看看我爹回來了沒有。”蘇綜不怕她打人，就煩她在自己耳邊囉嗦，坐起來，把她推到一旁，跑了出去。
許淑慧扭了腰，趴在炕旁，罵他小畜生。
罵着罵着又連着蘇劭宣一起罵了。
許淑慧讓他休息了半個月，就把他剛出去掙錢了。
蘇劭宣如今在城裏碼頭扛沙袋，按說歷朝歷代落魄書生，被罷黜的官員也有不少，大都是作些書畫維持生計。
更何況蘇劭宣從前在西平的名聲一下做得好，若舍下臉皮，日子也會比現在好過許多。
但他和地下錢莊牽扯不清的事情甫一傳來，他的名聲就臭了，無人敢和他買字畫，更何況他也沒有銀錢買筆墨。
正經商鋪行當也不敢用他，生怕會被那銀莊的小混混們惦記上。
最後他也只能找些苦力活做。
蘇劭宣穿着破布衫子，排着長隊領工錢。
等輪到他，他伸手拿錢時，就聽到工頭笑着說：“哎喲，是蘇大人啊！你快，快，快拿好你的工錢。還有明天沒活兒，後天再來。”
工頭說着，就往他手裏丟了幾個銅板。
蘇劭宣眼睛眨都不眨，彎腰點頭，捏着銅板在鬨笑聲中退出了隊伍。
轉身間，渾濁的眼眸中才閃出厭惡和憎恨。
走出碼頭的一路上，蘇劭宣耳邊不斷傳來工人們的閒聊。
往日他領完錢，恨不得立刻逃離這個地方，但今日步伐卻慢了下來。
“我聽說，明天碼頭沒活兒，是因爲京裏有貴人要來呢！”
“貴人？貴人會到我們這個地方？”
“騙你作甚！管事的頭兒，是我舅家表兄，說那個貴人是宮裏的公主娘娘呢！”
“公主娘娘！”
“快，快小點兒聲，別喊，別喊……”
蘇劭宣腳步像生了根，公主娘娘？
那不就是他的外孫女！
蘇劭宣沉寂已久的心思再次翻涌出來，第二日，他沒有在家休息或是再找活計，而是裝作上工的模樣，來到城中，躲在暗處觀望着渡口。
看見遠處的一個三層的樓船緩緩飄來在碼頭停靠，西平府知府帶着一家老小迎接了上去。
幾度寒暄，被簇擁在人羣中央，穿着華服的女子和她身旁的男子婉拒了知府的邀請，坐上馬車往驛站方向去了。
蘇劭宣悄悄地退回巷子裏，猶豫了一番，還是跟了上去。
但驛站有護衛把守，他根本無法靠近半分。
奈奈和謝清和換了輕便的衣裳，黏糊的牽着手，走出驛站。
“我阿孃說雁衡山晚上的風景可漂亮了，晚上我們就睡在山上好不好？正好明早可以去法隱寺拜佛，我想敬明早的頭香！”奈奈說着自己的計劃。
謝清和都依着她，只是打趣道：“若是明早你起不來呢？”
奈奈嘟囔：“哼哼，我纔不會！你等着瞧好了！”
“好開心啊！我很早就想要來西平玩了，這可是我阿孃懷我的時候，待的地方！”奈奈漂亮的眼睛滿是憧憬。
謝清和眼眸帶笑，扶她踩上轎凳。
蘇劭宣躲在一旁看了許久，目光貪婪地看着奈奈髮髻上的朱釵，衣裙上鑲邊的珍珠……
他想，他並不貪心，只要她施捨一點，隨意給他一樣身上的寶物就夠他餘生富足了，他看準時機，從暗處衝過來：“公主，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