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府也開了角門，小廝們進進出出，一切如常，誰也不知內院卻是另一番光景，進了二道門便可見郡主閨房內外伺候的丫鬟跪了一地，爲首的是碧珞與其他三名貼身伺候的丫頭。衆人匍匐在地，以頭觸地，不發一言，圍着的小廝們也無人出聲，只留中央吊着的一口大鍋發出油被燒沸的滋滋聲，和着鍋底柴火燒透發出的噼啪響，叫人聽着只覺心驚肉跳，油煙味隨着詭異的氣氛在院落中瀰漫。
“本王再問一遍郡主哪裏去了？”王府的主人、甚至可以說這個王朝的主人端坐在院落中央，衆人之前，一雙銳利眼眸冷冷掃過跪着的人。小丫頭們嚇得抖如篩糠，卻始終無人回答，想說的不知道，知道的抱了必死的決心。
香几上燃着的柱香掉下最後一寸餘灰，李穆朝碧珞道：“你從小在王府長大，也是小姐最貼心的人，本王最後一次問你，小姐去了哪裏？現在說出來本王可以饒你一命，否則這油鍋可不是好下的！”
碧珞擡頭：“奴婢死不足惜，但死之前奴婢斗膽一問，王爺是否瞭解過自己的女兒？瞭解她所思所想？小姐常常坐在窗下看花草飛鳥、藍天白雲，一看就是一整天，您看到過嗎？爲了做您眼中最乖巧的女兒，她學自己不想學的技藝、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不行差踏錯一步，不讓您費一點心，但敢問王爺，您有一星半點替她想過嗎？奴婢不想看她往後半生難展笑顏。”她重重一磕頭，“奴婢犯的錯奴婢一人承擔，與她們無關，她們不知小姐去向，爲難亦無用，王爺三思。”
李穆擡手，小廝們上來欲擒她，碧珞將人推開，自行起身往院落中那口好似妖獸的血口等待吞噬血肉的大鍋走去。臺階下回首，目光在瑟瑟顫抖的小丫頭們身上睃巡過，最後定格在李穆身上。論禮來說，僕婢不得如此盯着主子瞧，但她將死，她的小姐已獲自由，她不妨也放肆一下：“請王爺看在她們往日盡心盡力的份上，將奴婢一人的命拿去便罷，放過她們。”說罷咬牙提裙登上臺階。
“碧姐姐！”丫頭們呼喊。
李穆倒未想到一個小小婢女竟如此剛烈：“大好年華爲何求死不求生？”
“奴婢雖沒讀過什麼書，卻也知曉有些東西比性命更重要。”比如忠，信，比如自由。
待要縱身越下，忽來李念君的聲音：“碧珞，不要！”
衆人望去只見二道門口，李念君在護衛護持下快步走來，一時有人歡喜，有人鬆口氣，有人惋惜。她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李穆跟前，環視一圈道：“讓他們都退下。”李穆遲疑一瞬示意高總管帶着不相干人等退去。
她撲通跪下，行一個大禮：“女兒既已回來，請父親饒恕她們！”
“拐帶郡主，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不，父親不但要饒了她們，還必須讓她們回到原先的位置，一如往常，且以後永不得再追究。除此之外，不得遷怒於其他任何人，不得遷怒於他，您要保他前程似錦，娶妻生子，康泰一生！”雖未說明，父女二人自然都知所說的是誰。
李穆哼笑：“出去一趟長進了，你何以會認爲……”
“憑我答應您好好地嫁進皇宮，替您好好地看着易兒與貞恭太妃！”
“否則，父親就只好再去找一個女兒！”她拔下簪子抵上自己的脖子。
李穆緩慢踱着步子，一笑再笑：“碧丫頭說本王不瞭解你，看來說得不錯，本王竟不知向來乖順的女兒原也有這般膽量，也是，兔子急了還會咬人。”
“那父親是答應了？”
“答應你不是不可以，但我希望你真想明白了，下不爲例這四字，我不會再說。”
“謝父親！”李念君面色淡然，不喜不悲向他行一個標準的見長輩禮，“恭送父親！”
李穆走到院門邊，想到什麼停下腳步：“你不是，想要自由嗎？爲何回來？”
“因爲，我愛他們勝過自由。”
隨風傳送的聲音不大，卻退去迷惘，十分堅定。每個人一生都要經過很多岔路口，做下一個又一個選擇，說不準以後會不會後悔，但她知道，若不回來，自己一定會後悔。?
回到閨房，李念君從櫃子中拿出一隻不起眼卻細工雕琢的紅木盒，木盒的鎖上有一塊鋥亮，一看就是被人摩挲過太多次。她打開鎖將盒中一摞信箋、乾花、貝殼之類拿出擺放開，玉凝的纖指一一從上撫過，無比眷戀、萬分不捨。
“小姐……”看着她嘴角淒涼的笑意，碧珞替她哭出來，“爲什麼要回來呢？回來就再也出不去了。”
她說：“碧珞啊，十事有九不如意，我們怎麼能奢望圓滿呢？離開是我所想，回來亦是我所想，好比鳥兒，有翱翔天際如鷹者，有安於籠中如鶯者，我沒有翱翔天際的勇氣與膽量，也得接受這個安縮一隅的自己啊。還是，你嫌棄我了？”
碧珞不停搖頭，泣不成聲：“不是小姐不夠勇敢，是我們，我們拖累了你。”
“傻丫頭，不是你們拖累我，是你們讓我更勇敢面對自己的選擇。”她想要自由，但更害怕失去這些陪伴了她十幾、二十年的人，這樣的怯懦既是真實的她，便接受罷了。
王府外，韓章欲入不得，徘徊了半日，高順出來急急忙忙將他拉開：“還來！院中差點出大事，你又何必偏要往上撞！”
“念君她？”他等了一夜未等到李念君，卻在天快亮的時候等來一名婦人，帶着一封信，信上說，‘此生有負，此情如鏡花水月不可追，就此別過，勿見勿念’。寥寥數語，韓章哪裏放得下，便快馬加鞭來到王府，希求弄清楚李念君去向，以及到底發生什麼。
“唉。”高順嘆口氣，“我也不願老弟你一頭扎進去，就悄悄告訴你吧，郡主回來了，已經答應進宮。”
“怎麼可能。”
他拍拍他胸脯：“女人都是善變的，嫁給新帝母儀天下，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你呀，傻愣愣，就當錯付一段情吧。”
韓章卻十分肯定道：“不可能，她會回來，必是因爲……是不是王爺要殺碧珞她們？”被說中，高順乾咳一聲：“不論如何，事已成定局，你不要再一根筋，害了自己也爲難王爺與郡主，走吧，快走，這兩日別叫王爺看見你。”
拉扯間，碧落出門來，喚道：“高總管，韓公子！”韓章連忙跑來，“郡主讓奴婢最後來同韓公子說幾句話，請高總管行個方便。”高順看他們一眼，搖搖頭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