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的冬日雖不能與長陽相比，但潮溼陰冷，到了夜晚，寒冷如矛劍，破甲穿衣直透骨髓，山麓更甚。從山上撲下來的風夾雜冰雪氣息，若站在屋外不消片刻手腳便會凍僵，好似不是自己的。
“你們是從許州來？”村長是個鬚髮花白，有些駝背的人，五六十的樣子，對東方永安來說是中年人，對他們來說已屬老年，臉上遍佈溝壑，山風吹得那些溝壑發黑發亮，然而笑容又讓它們變得柔緩。村長夫人端過來幾隻棕色陶杯一一分給圍坐在火邊的他們，粗糙的杯身讓她有些不好意思，東方永安率先抿一口：“很好喝，謝謝。”婦人給她一個憨厚的笑抱着木托盤退下，她回村長，“正是，打擾了。”說許州是爲了避免麻煩，許州亦曾有她的家。
“要去雙劍峯？”
“有人告訴我們到這裏來，也許能獲得幫助。雙劍峯看起來對想要攀登它的人不太友好。”她緩慢轉動陶杯，讓僵硬的手感受難得的熱量，杯中騰起的熱氣敲開了寒風爲臉頰戴起的冷硬“面具”。“他，不，我們需要您的幫助。”她從李明珏手裏接過孩子送到村長面前。
“小娃兒身有暗疾？”
“您能看出來？”
村長撥弄屋子中間石頭堆起的火坑裏的木柴，木柴上放着拍成餅的牛屎，那是比木柴更好的燃料：“這裏遠離城池，請大夫不容易，多少都會採幾個草藥，治點頭痛腳痛的小毛病。不過小娃兒卻不是幾根草藥就能治的小毛病哇？可憐的孩子小小年歲。”他擡眼，灰色的眼中一派瞭然，“你們是衝雙劍峯的墜星草來的吧？”
李明珏道：“看來我們來對地方了。”
村長似乎司空見慣：“你們不是第一撥來尋墜星草的，也不會是最後一撥。既然找到村子裏來，想必是聽說了往雙劍峯的捷徑。”
東方永安躬身：“請指點。”
“說什麼指點，女娃娃客氣了。路倒的確有這麼一條，不過……”他拿着撥火棍的手停下，望着火苗發呆。
“有爲難？”
村長回過神給她一個和善的笑：“也不是。只是老人家我得提醒你們，雖有一條上山的小道，卻不是你們心想的捷徑，不要以爲它能讓攀登雙劍峯變得多容易，很多少年人因此吃了不少苦哩。你們可有準備？若沒有，老人家可不能讓人帶你們過去，白白送命。”說到這個他面露惋惜，“這些年即便有人帶路，那條道不知吞噬多少性命。本想不過舉手之勞，卻成催命推手，大傢伙很是過意不去。要不，你們再思量思量？”
村長一片好意，其實沒什麼好思量，東方永安打定了主意，不管它如何高峻險阻，也一定要去。只不過看向李明珏時，多了幾分猶豫。夜晚，村長留宿，村長夫人爲他們兩人並樞渝在外間木地板上鋪上厚厚的褥子，除了村長自家，還從其餘人家借了幾條，村長夫人說，山腳夜裏冷，需得鋪得厚些才能隔絕地氣。東方永安與李明珏躺在一塊褥子上，中間隔着小娃兒，樞渝躺在另一塊上，另一名暗衛則從未現身，樞渝原本也是暗衛，但現已替代安和的位子，跟隨在李明珏身邊照應。
屋子中央火堆依舊噼啪燃着，村長給他們添了足夠燃燒整夜的柴火與牛糞丸子。
躺下後，樞渝很快起了鼾聲，東方永安與李明珏卻都大睜着眼。
“你在想什麼？”
東方永安輾轉幾下索性轉過身來，一手壓在耳下，靜靜看着李明珏：“在想，你像夢裏走出來一樣好看。”
“別貧。”李明珏轉過頭，面龐在暖黃的火光下越發柔和。
沒貧，東方永安在心裏說，他的眉眼、嘴角、鼻翼每一處在她心裏都是最好的樣子，像夢裏走到現實的天人，他不應該跟着自己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受本無必要受的苦，冒不該冒的險。遙望高聳入天的雙劍峯，不用村長說，她都能猜想上山道上有多艱險。自己本就欠他良多，任由他隨自己去冒險，豈不自私，再有個萬一，怎能心安？
他爲自己計慮，自己怎就不能爲他多想想？如此心下有了計較，手指輕輕在小兒粉嫩的鼻尖繞圈：“我在想，他的父母走得急也沒能給他取個名字，如今你是他最親近的人，不如你替他取個名吧？”
李明珏定定看着她：“爲何突然想起來取名？”
“想便想到了。”
“取名不是小事，等回來……”
“不，就現在取，我替他做主，你取什麼名都不會嫌棄的。”她笑眼彎彎，伸手拉住李明珏的手撒嬌道，“取嘛，我想聽聽你給他取個什麼名。”
“擔心什麼？沒有，那點小事有什麼好擔心的。”她打哈哈，“這麼長時間了，總是小娃小娃的叫，算個什麼事？”
李明珏嘴角彎起，露出一個你想怎樣就怎樣的微笑：“好，就依你。”他想了想，“既爲墜星草而來，就叫李追星，望他星辰爲引，立世高潔。”
“好。”東方永安甚是滿意，“這樣，你便是他的命名之父。”
這纔是重點，對於她的小心思，李明珏一目瞭然。他成了小娃兒的命名之父，自然會好好照料孩子，她想將小兒與他一起留下，獨自隨村民進山！她想一個人去攀登雙劍峯！她真是無畏又獨斷得讓他哭笑不得。
但他卻不揭穿：“名字取了，現在睡得着了？明日還要早起。”
“嗯。”東方永安爽快答應，閉上眼。李明珏替她掩了掩被子也閉上眼。
比約定時間提早了半個時辰，東方永安躡手躡腳起身，火堆餘燼發出通紅的光，她將目光落在黑暗中李明珏與小兒的位置片刻，鑽過草簾走進屋外的黑暗中。李明珏與樞渝都是警醒的人，但她身手也不差，再者門上掛的是草簾而不是門板，她有足夠的信心不讓他們發覺。出了門她拿起院子裏村長已經給他們備好的手鑿腳刺、小刀，背起裝着乾糧的包裹，將水袋掛在腰間打開柵欄門往村口的大槐樹走去。
村長爲他們安排的上山引路人是一個十七八的小夥子，據說幹過很多回，對路徑熟悉。她在大槐樹下等了約莫一刻鐘，少年人來了，同樣揹着登山器具，手裏還拄着一根棍子。“怎麼提前了？”東方永安來大槐樹下之前順路去叫醒了他，雖比約定時間提早，大約是早起慣了，少年人卻並不倦怠，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就你一人？村長說有兩個。”
“就我一個，咱們快去快回。”
青年人猶疑地看她一眼，很想問“你行嗎”，出於禮貌沒問，應了句：“好咧。不過爲你好，我得提前說好，上山以後，走哪兒、何時停何時行都得聽我的。人我帶去的還得帶回來，你要是做不到，我不帶你去送死。”
“放心，聽你的，我是去摘草，不送死。”
“這還差不多。”少年人嘟囔，“曉得保命的都不是傻子，走吧。白天咱們得抓緊時間多走點路，爭取天黑前進雙劍峯。”
少年人打頭，兩人準備離開，卻聞李明珏聲音在背後響起：“你再這樣自作主張，我要生氣了。”東方永安回頭便見他揹着包裹，腰間掛着水袋，捲起衣袖與褲腿，一副要遠足的樣子走來。“別拿孩子說事，孩子交給樞渝了，有村長夫人幫忙照應。他不可憐，你纔是可憐蛋，你只有我，還要丟下？”
東方永安眼眶發潮，眨了眨眼笑道：“讓你在火堆邊享福，你還不樂意。”
李明珏走過她身邊：“下次再隨隨便便替我做主，看我怎麼跟你算賬！還不走？不是說趕時間？”
三人走出村子三五里，一個半大的小男孩又追來，跑的太急，等追上氣喘吁吁，臉色通紅，好半會兒才說出話：“別，別去，村長大伯讓我告訴你們，西邊山頭起了雲，要下大雪，不能進山，得過了這陣雪！”
東方永安與李明珏面面相覷，少年人道：“村長說的準沒錯，這塊他經驗老道，咱不能冒大險，等雪過了再去不遲，回去咧。”
於是三人返回村子，路上小男孩央求少年人帶他一起上山，東方永安兩人才知其實他們本村人並不上山，村裏有規定，樵夫獵戶最遠只能到雙劍峯腳下，不準再往西。要說如何卻也不知，只知是代代村長傳下來的規矩。
“也不是村長的規矩，應該說是家族傳下來的規矩。”少年人解釋，“咱們村原本是一族人，據說很久之前逃難過來的。可能是爲了讓族人安心在此定居，定的規矩。兩位別擔心，規矩只約束族人，不限制外客，我倒是沾了你們的光。”
東方永安看小男孩拽着少年人衣角不依不饒，對雙劍峯好奇得很，顯然真沒去過，嘟囔：“還有這樣奇怪的規矩。”要說因爲雙劍峯險峻，卻也不準穿峯下山谷往西又是爲何？不過這是人家世代的規矩，多半是有過特殊經歷，外人不便過問。“那雪後，還要勞煩小兄弟。”
少年人爽朗道：“這幾日你們就安心住下，喫喝隨意，有空給小傢伙們講講外頭趣事，大夥兒就感激不盡。”
如此也只是請求，並非要求，野果村人熱情一如他們臉上洋溢的笑，毫不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