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說完李明珏開口:“本朝臣工俸祿不敢說是歷朝最高,亦超過了大多數,你也說了方興未艾,日後因年成自會有所增減。至於邸報署與祕書監,是一次嘗試,朕認爲很有必要,過往諸多冤案、乃至暴*亂最初皆是由於民有苦、上不察所致。這並非老大人以爲的可有可無,朕身爲大辰天子,百姓之倚仗,難道應坐於高堂當一名只受香火、不聞疾苦的陶雕?老大人希望朕耳目閉塞、與百姓割裂嗎?”這帽子有點大,侯叢不敢接聲,“邸報署乍看不過兒戲,然此體系一旦建成,將發揮令你我驚歎的作用,可讓百姓之聲從大辰每一個地方更便捷地傳入長陽,傳至天另一頭的百姓耳中,那麼過去慣於掩藏自己的魑魅魍魎便無所遁形。”
李明珏雲淡風輕地掃下方一眼,帶着無形的威嚴,聲音溫和緩慢卻不容拒絕:“此非沒有先例,軍中早有相似體系,諸位忘記了專用於傳訊的烽火臺?若是烽火臺,諸位還會反對嗎?民情之重要不亞於軍情。”
臣工異口同聲:“陛下英明。”
李明珏心裏哼笑,英明個鬼,不是他英明,是有人得了一聽聞皇后就不舒服之症,若非察覺此事又與皇后有關,他們不見得如此反對。提起祕書監時,他多提了一嘴祕書監以鷹令行事,鷹令不久前被納入符寶郎冊,正式成爲皇后之令的通行代表。提這一下是有意觀察他們反對的是事件本身還是其他,得到了結果,他決定結束關於此事的爭論:“諸位擔憂的會否增添財庫壓力的問題,就由戶部尚書爲爾等解答。”
聞令新任戶部尚書紀如往前跨一步,先是朝皇帝一躬,而後朝侯叢一揖,繼而如滔滔江水傾瀉而下般報出一連串數字,細化到邸報署建成後的筆墨紙硯支出,只有在場之人未想到、沒有他遺漏的,甚至好些地方,在場臣工稀裏糊塗,都沒聽明白,畢竟隔部如隔山。待他一口氣說完,氣都不喘一下,諸人對這個跟着皇帝從北方回來、被皇帝破格提拔之人心悅誠服。當初皇帝殿選此人爲戶部尚書時,不少人是不服的,聽聞他並未花費三兩月去歷練、考察,只是將自己關在戶部五日,再出來就從侍郎手中接過戶部事宜,之後從未出紕漏。今日這一出,可見其對戶部瞭如指掌一說非是吹噓。
李明珏眉眼彎彎:“諸位安心了?老大人可還有疑異?”
侯叢躬身:“老臣無疑異。”
散朝後,御史大夫施仁趕上侯叢:“今日之事,老大人以爲如何?”
侯叢狀似悠然地望着遠方:“帝后感情深厚,社稷之福啊,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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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沒瞧見侯老大人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樣子。”香雪說得眉飛色舞,勁頭上來了手舞足蹈地比劃着,她的消息自然來自趙木的小徒弟。
香雪屈身:“奴婢這就去。”晚些時候來回辦得差不多,晚膳後就來拜見。
用了晚膳,李明珏讓乳孃將李綽抱來逗弄了一會兒,緊繃的臉上神情微松,和緩地看着在他懷裏不安分地扭來扭去的小糰子,東方永安則嘴角彎彎看着父女倆。成婚也有幾年,雖然他們身份特殊,但她能體味李明珏想給她一個如尋常人家般簡單、溫馨的小家之用心,心中感念,行事與過去相比收斂了許多。很多事情開始學着放緩、靜待、不過於急躁,過去也曾說她有的是耐心,但忍耐非她擅長之事,她更喜歡單刀直入、直來直往,最好當下就能看到結果。而今,她看一眼那如玉之人鬢角爬上的微霜,又怎忍心再去給他增添煩心事?他能爲她闢一方靜地,她就不能體諒他嗎?可仍有些事……
忍不住伸手扣住李明珏另一隻手:“阿玉辛苦了。”選擇合兵的時候,她就知道他會站在她前面,替他引開大部分的攻擊。及至他真的這麼做了,她又覺過意不去。李明珏微微一怔,露出一個暖風般的笑。東方永安暗暗祈禱,但願鳳棲宮永遠能給他家一般的溫暖、愜意,她願意守護他嘴角的靜好。
倏然李明珏抽回手猛地按住額角,眉毛擰起,東方永安連忙讓乳孃抱走李綽,起身過去以指覆住他兩側太陽穴,替過他的指尖,輕柔緩慢地揉搓按壓:“又犯了?”早年李明珏被山洪沖走,頭磕在石頭上受過傷,原以爲已經痊癒,之前也從未發過。怎料登基後,不知是否壓力陡增,潛伏的舊疾顯出威力來,這兩年發作的次數比前兩年又要多些。
片刻李明珏抓下她的手,神色恢復:“這幾日是耗神了點,你放心,過兩日就好。”
“是邸報署的事?”
“我想既要辦就辦得妥當些,日後或可擔起更多責任。”
東方永安從背後環住他,伏在他肩頭。她的阿玉就是這麼聰敏,不用提點就能想到邸報體系可發揮的作用遠比蒐羅雜聞要多得多,屆時與御史臺、樞密體系相輔相成,雖做不到萬無一失,卻也是這個時代能想到最周全的法子。
有些時候,未必是上不恤下苦,歷朝歷代欺下瞞上、中央與地方鬥智鬥勇的例子層出不窮,便是後世亦不可避免信息不對等帶來的風波,比如某個決策初心是好的,可層層執行下去就變了味。信息閉塞造成諸多愚昧、滋生諸多陰謀,釀成無數悲苦,亦是烏合之衆的成因之一。被商賈利用是欺騙欺詐,被官僚體系利用則危害更甚,是以史上監察體系出現得很早。爲了對抗這種危害,女皇不惜動用酷吏與告密兩把傷人傷己的劍,來肅清民間不安分的勢力、肅清官僚體系中難以根除的腐朽。但那兩把劍太過鋒利、難以駕馭,搞不好就會引發人人自危甚至動盪,東方永安可不敢輕易使用,所以她選擇了更穩妥、公開的方式:完善監察體系,全民監督是最理想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