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聽了這番話指不定早將她當瘋子、當謀逆者抓起來，李明珏只是靜靜坐着，扶着額頭，似一時難以明白、難以決斷卻未呵斥、打斷她。這得益於李明珏超出時代的見識，當然也得益於平素她對身邊人有意無意的思想滲透，她不刻意嚷嚷自己從何處來，卻也不刻意掩飾自己的行爲、用語習慣，若有提起疑問者，不能解釋的，比如說了旁人會將她當瘋子的，就打哈哈糊弄過去，但凡能解釋的她定會解釋。習慣是很奇妙的，人的適應力也同樣比想象的強大，至今時，她身邊的親近者已經很少爲她的奇行怪語而感到驚異。
她的手覆蓋上他膝蓋上的手，聲音帶了蠱惑：“傳說裏的神因爲人類有了智慧而將人類趕出樂園，我覺得那是不對的，沒有智慧、沒有思想的人類只是木偶，那不是真正的人。嘴上說着爲人好，卻不准他們擁有智慧、擁有自己的思想，這不是很虛僞嗎？勇者爲給人類盜來火種，寧願忍受無休止的懲罰。思想也是人類的火種，思想誕生智慧，它纔是人類最寶貴的財富，文明最明亮的火炬，能驅散一切昏暝、黑暗。阿玉，你不僅僅是李氏子孫、不僅僅是一名帝王，你是歷史的一份子，是這段歷史的掌舵者，你要守護的不應該只是權益與皇位，你要守護的該是這一國人民、這一片文明。”
最後一句話有千鈞之重：“把本該是人們的東西還給他們，無關男女，阿玉，把思想還給他們，還給所有人。”
李明珏心念一閃抓住了要點，最後一點違和感消失，最後的漏洞填上了：“所以讓女子走出後宅也不是你的最終目的！”至此，他完全想明白了。東方永安口口聲聲說爲了將女子拽出後宅投身生產，卻不着痕跡帶出了辦女子學塾的意圖。此雖有幾分離經叛道，但也算不上大逆不道，若當真堅持推行，李明珏估算有六七成可能。可結合當今形勢來看，辦女子學塾的提議就有欠考慮，甚至不大妥當，因爲讀不上書的不僅是女子，半數以上的男子也讀不上。讀書是士子貴胄再不濟也是富家子弟的特權，普通民衆整日農耕勞作，面朝黃土背朝天，哪有機會讀書？讀了又有何用處？這種情形下，辦女子學塾？男子不會不平？
他急切地抓起第四冊，再細細看了看，驟然拍下：“不行！”原來如此，原來這纔是她要做的。正如她所說，把思想還給所有人！不得不說李明珏大受震撼，可比起東方永安的理想主義，他更現實，考慮更多的是能否推行、利弊幾何？阻力幾何？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如果不能實施或付出過重代價、甚至引發動亂，那麼他絕不會施行：“永安，你說得沒錯，朕是歷史的一份子，應該守護這一片文明，可是朕首要應當守護自己的子民！你知不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麼？知不知道會引發怎樣的詰難？此事並非將思想還給民衆那麼簡單，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要撬動的是根深蒂固、盤踞整個大辰，不，盤踞這一整個時代的勢力，弄不好會將所有人拖入深淵，大辰剛從劫難中恢復，不能再遭受那樣的苦難。你有沒有想過，比起思想，也許人們更需要安穩與他們所認爲的幸福？”
“……我沒想與任何人爲敵。”她言不由衷。
李明珏卻看穿了她，搖頭：“不要否認。不然你告訴我，你提升商賈地位後要如何保住農耕？別告訴我你沒想過這個問題。”
她當然想過，不論何時農耕都是國家最重要的一塊基石，保證溫飽才能再談別的問題，古時抑商就是爲了保護農耕。而今她提高商賈地位，鼓勵工與商，勢必影響農耕，可能引發饑荒，是任何一位明主，不，只要不是昏君都不會接受的。
“說來聽聽，若否，你知道此事沒有商討的餘地。”
“可以廣建糧倉、廣納糧，獎勵開墾。”東方永安道。
“這都是治標不治本，說要點。”
“啓用農爵制，與軍爵相對應，根據不同的級別減賦稅。”
李明珏這才點點頭：“說出來了？”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這法子纔像點樣子。但，還不夠調動農耕的積極性。”他又拿起二、三冊，“你既膽敢撬動世家士族，難道會白白浪費農爵，只給點蠅頭小利？農爵制帶給百姓真正的好處是什麼？”
東方永安深吸一口氣：“加分。”
屋內一時凝滯，末了，李明珏笑：“果然，辦女子學塾只是個引子。恰是要利用男女矛盾嗎？你也太膽大了一些，可是永安。”他牽起她的手，“萬一這把火控制不住，它會燒到你，民怒、士族之怒會將你燃燒殆盡。”
“我不怕。”
“縱然你不怕。”他攬她入懷，“可我會怕，我不願意你冒這樣的險。”
“阿玉，我想明白了，這是我出現在此的意義，不辦成這件事，我的餘生多一天都是多餘。所以不要阻止我，阿玉；請把你的力量給我，陛下！”
李明珏垂下眼簾：“你可以說一說，將思想還給人們的，那個未來，是什麼樣子嗎？是否每個人都能明辨是非？是否不再有罪惡？是否不再有饑荒與戰爭？人們是否去到了更廣闊的天地？”
“罪惡依然存在，善與惡如影隨形。”她不想騙他，“但是人們正在前往更廣闊天空的途中，那是真正的星辰大海，那裏有無邊無際的未知等待探索，有無邊無際的星空。我相信總有一天，每個人都能明辨是非，而我們是那一日到來前所有努力中的一份子，一塊不可或缺的基石。”
“多好的未來……”李明珏嘆，東方永安等待着，終於他道，“我可以答應你，幫助你，但是有一點必須明說，一旦危險超過界定，事態可能脫出掌控，朕，會立即停止一切！穩定依然是首要。”
“當然。”
“這件事不能操之過急，如何推行由朕決定。”
“我都聽陛下的。”
半個月後，李明珏將前三冊放到大殿上公議。不出意料，第一冊未引起多大注意，只有大理寺針對新增的白馬臺設置登聞鍾提出疑慮，擔憂如此一來，會大大增加案件受理的繁雜程度。曲書臣解釋：“登聞鍾僅受理命案、重大冤案，繁雜度可控。”他既是議案的提起者，自然負責解說。李明珏適時道：“案件送往大理寺之前，由祕書監篩選分類。”皇帝都說了不會如何增加大理寺的工作量，大理寺自再無話。侯叢針對“取消布衣告官身需先受刑”一議提出疑慮，李明珏以一句“時移世易，明君當以百姓爲重”給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