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一直都知道那些地方始終存在。”李明珏說得很慢,喉嚨裏好似有刀子在剮,“我只是騙自己,看,城池多熱鬧、大街多鮮亮,人們臉上笑容越來越多,大辰越來越好,活得艱辛的人也越來越少。只是告誡自己,不能停下、不能歇息,我多勤懇一分,這世上的不幸就少一分,有一天也許……”也許不再有苦難,但是他哽住了。
“我總說你天真,自己何嘗不天真?再睿智的明君、聖君又有誰能解救所有人了?而我根本不能與他們相比,我做得差多了,不夠,遠遠不夠。”他有些魔怔地念叨,倏忽起身,大氅掉落在地,“我,我不該歇息,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我得……”
東方永安拽住方寸大亂、焦躁不安的人:“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是一個人,人力終有窮盡時。”
“這話可以勸別人,但我是皇帝,是所有人的希望,不能因此心安理得。”他少見地急切,驟然眉毛一挑,急急按住額頭,腳下倒退,跌坐回牀上。7K妏斆
“又疼了?”東方永安忙上去替他按住,緩緩拍着他的後背,“阿玉,正因爲你是人們的期望,所以才更不能倒下?不要責怪你自己,不要再給自己壓力,你給得已經夠多了,這樣下去你會將自己壓垮,我們都知道弓弦繃得太緊是會斷的。若你倒下,誰還會惦記那些被生活拋棄的人?阿玉,別急,你是皇帝,你可以做的事有很多很多,是你在這個位子了,你有時間、有決心,所以別怕,慢慢來,一件一件來。就算有生之年不能讓光照到所有角落,但多照一片是一片對不對?”
李明珏反握住她的手,有些沮喪:“我們都早過了只會做夢的年歲,早就知道善與惡、光與暗相隨相生,永遠無法徹底驅逐其中一方。”有時阻礙腳步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前路漫漫的不確定性,以及對奮力到最後,結果仍不盡如人意的失望與害怕。比苦難更叫人難以自處的是沒有希望,努力也達不到預期的結果,那爲何要努力?如何努力?
東方永安默然片刻,人在迷茫的時候最無助:“沒有辦法,阿玉,我們沒有辦法預定未來,沒有辦法讓未來變成令我們十足滿意的樣子。雖然沒有最好,但是變好、變得更好、更更好的可能始終存在。我們要做的就是,首先與自己和解、與這個世界、與所有的幸以及不幸和解,去接受它永遠存在瑕疵,然後去改變我們可以改變的部分,不要躊躇、不要彷徨,只是去做。好比,我們禁了迦蘭葉,下一代就可以在一個更精神、更康健的世界裏爲他們的未來做進一步的改變;我們推廣了學塾,就算無法讓所有人都有學識,粗鄙暴虐依舊無處不在,但是下一代、下下代,將一代比一代更有見識,那時他們就可以踩在這顆基石上,探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將心力用於解決更深層的問題。”
“我們的努力不是毫無意義的。”她嘆,“這就是傳承啊。”比血脈更牢固、更偉大的傳承。
爲打贏這場攻堅戰,吏部專爲禁毒制定了官吏考評新規,以便讓各郡縣的官吏在接下來最關鍵的兩年引以爲重,全力以赴。
而此次,邸報署體系也首次開始發揮作用,東方永安的意思,禁止迦蘭葉能不能搞起來,要首先在輿論上造勢,佔據有利位置,喚醒民衆意識中對迦蘭葉的抵制,在民衆層面形成廣泛共識才能事半功倍。
內閣提出議案後,便是朝議,這次皇帝態度堅決、東海王李芳一現身說法,朝議很快有了結果。在邸報體系的助力下,三個月後,自長陽而下,整個大辰開始了聲勢浩大的禁毒行動。在長陽,佈告貼在各種宣令板、牆壁、大樹上,邸報則以小抄的形式每日灑向大街小巷,先前辦女子學塾的便利處顯露出來,許多人家的妻子、女兒都識得些許字,可將邸報讀給家人聽。長陽外因女子學塾尚未推行開,便有官署差役日日趕車下村,反覆宣講,與此同時官署中皆置專門解讀律例的佐官,以應前來詳詢的民衆。
收留這一塊由皇后負責,祕書監全員出動,整理各地報上來的收留處建立進展,長陽的收留處由右巡防營與南軍神龍、虎嘯、機動、輜重四營協助建造,依皇后鷹令行事。
一切緊鑼密鼓,卻又井然有序地進行。
夜色濃郁、烏雲遮掩月亮,路況不明,卻擋不住諸人往極樂場的腳步。年關早已過去,極樂場依舊高掛大紅燈籠,這種地方最喜紅火熱鬧。長陽新成立的禁毒司一隊與二隊隊正帶人伏在極樂場外好半天。外頭都以爲禁毒是從朝議後開始,其實長陽在那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始於宮裏來的一名貴人將兩名五花大綁的人丟給他們的司正——原先的京兆府佐官陸雲嵐,禁毒司便也是在那一刻成立。
據聞那兩人是聖上與皇后親自捉來,對此他們報以一笑,大辰最尊貴的兩人怎麼會出現在那等腌臢地?不過此說傳得有鼻子有眼,真相如何誰也不知道了。司正對如何處置兩人似乎很有經驗,以他的話說:這條線上的任何一人都能發揮巨大用處,抓一個咬兩個,定要叫他們咬出一條線來。
經過幾番追蹤,一線一線地咬下去,他們來到極樂場。這個結果不算意外,要說哪個地方流毒最甚,那必然是極樂場。其明面上爲角鬥場,暗中哪裏缺德,它的手就往哪兒伸。衆人心知肚明的事,官署不動是因爲盤根錯節,輕易動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