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處也查看妥當。”監工前來回稟。
“好，我先走。晚上就在下邊整理整理，上邊不要去了，注意安全，另外當心火燭。”監工道了句“殿下盡請放心”，李徵稍作收拾，乘車離去，馬車離開一葦館轉向英國公府的方向，他的心情就雀躍起來。自承了一葦館改建，他倒很是用心，一想到做出一番成績，可以到那人面前誇耀就更是來勁。
他認知中的雲公子很少出門，很少笑，從不誇誇其談，總是很沉靜，連帶他周圍自生一股安寧。自己從前是個喜愛湊熱鬧的人，可不知不覺也喜歡上了那樣的靜謐，趴在案上看他修畫一坐就是半日不在話下，甚至意猶未盡，希望時間能走得慢些。每一次相對的時光，他都小心珍藏起，像小孩發現了別人沒發現的寶貝，於是藏起來，讓它只做自己的珍寶。不過他漸漸發現，雲公子雖不大開口，然每次開口都能給他新奇的感受，可謂見解甚深；足不出戶，卻見識廣博，因恢復太子身份，在他面前找回的優越再次有消散的危險。他很不服氣，決心不再遊手好閒、沉溺享受，做出點成績好讓他刮目相看。
如此一來，他便忙起來，父皇說一葦館要成爲長陽最大的學館，比國學館還要更上一層，他不敢懈怠。再者不僅他的父親，還有父親的兄長、昭成帝一朝的太子李明哲都因一葦館博得不小的賢名，他將此次擴建，視爲讓自己名傳長陽的機會、名傳大辰的開端，是以去英國公府的機會就少了。此外，他與雲英一者爲太子，一者爲世家貴公子，不一小心就會引起世人關注，所以哪怕再心急，他也只能剋制住自己想要時刻守在那裏的心。只要能保護他，自己受點思念之苦又何妨？可感情這事就是怪異，越是壓抑，思念的藤蔓生長得就越是瘋狂、不受控制。
“快點。”他不由催促馬伕。
忽而馬匹嘶鳴，馬車驟停，似是受驚，不等他問，馬伕回稟：“前頭一個小孩摔倒了。”李徵心裏門清，哪是什麼摔到，怕不是差點撞到，被嚇倒的。“別管了，繞過去。”車伕應是，他卻又改口，“等一下，去瞧瞧孩子有沒有摔傷。”這是想起，曾有那麼一次，自己也差點撞上馬車，那時雲公子怎麼做的？他沒有丟下自己繞道，而是冒着大雨，親自下車查看，給狼狽的他撐了那一把傘，就此結下良緣，他一直把那當作此生最大的幸運。如果自己就這麼走了，如何能坦然立於那人身側？
這麼想着，他掀簾下車，看到被車伕拉起的小孩愣了一下。那個拍着身上塵土搖頭說不痛的小孩不正是他化名程真擺攤期間，時常來陪他說話、幫他吆喝的小武？問他爲何喜歡跟他待一起，那孩子說他讓他感到親切，說他沒有朋友，他是唯一沒有將他趕開、願意跟他做朋友的人。其實自己那時只是虎落平陽，與他同病相憐罷了，回到皇宮，他就將這個視他爲唯一朋友的孩子忘得一乾二淨。
此刻一絲歉疚涌上心頭，他喚道：“小武？”
小武轉頭，見是他高興道：“程哥哥！”
他帶小孩到不遠處的河岸，下了石階坐在河邊：“怎麼到這裏來了？”小孩的家在城南，離這兒頗遠。
“母親的病加重，我只能走得更遠些，希望能討到更多錢。”
“好孩子。”他摸摸他的頭，“但是你這點錢恐怕不夠。”小武看眼破碗中少得可憐的銅板，頹喪地垂下頭去。“別擔心，有哥哥在。”李徵從腰間摸出一錠金子，“哥哥今日有要事，日後再去看望嬸子，這個你先拿回去，夠抓好些藥。”
小武擡頭，眼中滿是驚訝，其實從方纔起，他眼中的驚訝就沒少過。李徵也知道自己與可憐落魄的程真雲泥之別，不驚訝纔怪，可這孩子很懂事，半句也沒問，這讓他對他又喜愛幾分：“愣着幹嘛。”將金子塞到他懷中，“藏好了，別叫人看見，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小武點頭：“我懂，謝謝哥哥。可是，我要怎麼還你？這麼多，我還不起。”
“傻孩子，不用你還。”
“那不行，無功不受祿。”
“你還懂這個呢？好好，等以後你長大，找到活計了，慢慢還我好嗎？”
小武這才如釋重負，咧嘴一笑，起身恭恭敬敬給他行了個禮。李徵感慨，這孩子舉止不凡，可見原先家教甚好，若不是家道中落，該當是個能可報效國家的人才。不忍心見他就此明珠沉於泥沼，李徵心念一轉，從手上摘下一枚玉指環：“這指環上刻有一個徵字，是我的名字，你拿着，日後若有困難就去一葦館找我。”見小傢伙呆呆愣愣，叮囑，“收好了，不可叫旁人窺得，更不可叫別人得了去，不論什麼困難都可以來，哥哥很厲害的，明白嗎？”
與小武分別，李徵登車，馬車繼續駛往那片林子。
一進門，雲英就道：“你今日心情很好？”
“這也能看出來？”
“神采飛揚。”
想到自己也算做了件好事，身上似乎籠罩一層光輝，李徵嘴角咧開得更大：“想不想知道我爲什麼心情這麼好？”他一臉快問我的表情，雲英輕笑一聲：“不想。”
“你方纔是笑了嗎？”
“你的錯覺。”
“我覺得不是。”他走到他身邊，輕輕嗅了嗅，“今日燃的蓬萊香，綿長清遠。”
“你可以請纓加入禁毒司。”
“你是拐着彎罵我狗鼻子呢？”
雲英不理會他，昂着頭目光在書架上層睃巡，最後定格在一隻卷軸上，剛擡手，李徵已經替他取下來：“要什麼就說嘛，我幫你拿。”
“多謝，但是用不着。”
“就不能只說前兩個字？”
“不能。”
“好吧。”李徵認命，反正拿他也沒什麼辦法。
雲英走回案邊，攤開卷軸，將案上一小片紙張在卷軸邊緣粘好。李徵奇道：“你將邸報都收集起來了？”
“很有意思不是嗎？”
看清最新黏上去那張邸報的內容，李徵來了興致：“你也關注一葦館改建的事？”
“這是當下最受矚目之事。”
“你對此事怎麼看？”他很希望雲英說這是造福百姓的大好事，所以聽得他說“好事”，他的臉上頓時笑開了花，心中泛開漣漪，如同得到了想要的糖果，滿心甜滋滋。“你知不知道是誰負責改建？”雲英搖頭，他暗暗得意，很想告訴他就是自己，可那又顯得浮誇，幾番掙扎終是忍住，“你覺得改建得好不好？請雲公子點評一二。”
雲英卻不順着他的話往下：“足不出戶，不好妄評。”
“說說嘛，反正這裏只有我倆。”
他再三央求，雲英才道了句：“改建是好，易起風波卻不好。”
“爲何？”
再要他開口，他卻怎麼也不肯說。
他就是這個樣子，不輕言是非，時常起個頭就突兀地閉了嘴，留李徵抓肝撓肺，每每要狠狠追問，才能叫他多說一二。此次李徵沒有追問，因爲難得的相處時光，他不想盡耗在追問上，比起那些他更想與他談風花雪月那等妙事。再者追問也不一定有用，他若不想說，任他磨破嘴皮子亦是徒勞。雲英與他父親都可說是美人，可又大不相同：他的父親有幾分娃娃臉，再加一雙桃花眼，便是擺出嚴厲的姿態，威懾力也要打些折扣，他其實是不怕的（纔怪）；雲英看起來二三十的年歲，卻讓他覺出股淵靜的氣息。他面如冠玉卻是英眉、長眼，眼眸墨黑、眸光內斂而不外泄，鼻樑挺直，脣角鋒利，只要抿脣不語，稍稍沉下臉色，就會讓人感受到壓力。這就是他身爲太子，卻不敢隨意用太子身份威壓他的原因。
可以說如果他不同意，自己可能根本不能進入這座小院，這給了他鼓舞，讓他覺得，想要得到這個人，也許不是做夢。
“你臉色太白，是不是爐火不夠旺？改天我讓人送些上好的銀炭過來。”
“不用。”
就是這才讓他着急，換作別人送些貴重物什便算示好，他偏什麼都不用。顏凰說他拿了他的錢來討好雲英其實不對，那些錢能買得什麼東西入得雲英的眼？“我知你什麼都不缺，但給點機會，讓我盡一份心力。”
“太子殿下不必如此。”
“有必要！”意識到自己過於急切，他緩下語氣，“咱們認識許久，真當我好友，就別叫太子殿下。”
雲英稍作思量，改口：“小友……”
“也別叫我小友，我不小了！”
“……”
“叫我李徵吧。”
“不敢。”
“那就叫阿徵，我叫你阿英。”
雲英想也不想回絕：“不可。”
“有何不可？就這麼定了。”雲英沒有再反駁，他心裏樂開了花。就是這樣！他告訴自己，別急，慢慢來，都在掌控之中。每次前進一小步，日後就是一大步，這顆絕世明珠，他一定要得到！
那時太高興，以致忘了雲英“易起風波”的點評，不想沒幾日就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