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軫雖然想過徐懷會有猶豫,但忍不住還想看到徐懷內心真正的想法。
“王章,”徐懷將在客堂廊前守值的王章招喚進來,吩咐道,“我們勿需理會函令,從這一刻,史先生便是楚山縣丞;而從這一刻起,你率一隊親兵貼身聽從史先生的調遣,但有人膽敢怠慢史先生,以不敬治罪;你們在史先生身邊更要謹小慎微伺候!”
楚山衆人過慣苦日子,起居樸素,宅子裏最多用一二僕婦打量雜務,出行也是輕車簡馬,沒有誰講排場;而徐懷也是拖到最近才配以專門的侍衛親兵。
史軫見自己剛到淮源,徐懷就要安排一隊親兵貼身相隨,忙起身推辭:“這萬萬使不得!”
“王章乃是我三叔之子,諸多侍衛親兵也多爲王氏子弟或家將子侄。王氏遭禍,他們隨族人流亡在外,在鞏縣時才相逢。不過,即便是王氏子弟,在楚山也要從士卒、軍吏做起,史先生切莫因爲他們的身份,就不嚴加管束,”
徐懷說道,
“而我遣他們伺候史先生跟前,除了磨勵他們的性情外,也希望他們在史先生跟前能學到些東西。還請史先生萬莫推辭……”
史軫是有大才,但他性子謹小慎微,又明哲保身、與人無爭,以致史家人都不甚看重他。
徐懷現在只能用這些方法加重史軫的權勢。
此外,喻承珍心裏的猶豫,徐懷也能看見。
而那些願意投楚山的大匠們,他們本質上還是受史軫遊說,意識到赤扈人即便撤去,汴梁不再安危,他們更多是想着離開汴梁。
徐懷真要想辦法將他們及家小接來楚山,他們內心深處真的就願意留在直擋赤扈人兵鋒、物資緊缺的楚山,而不是前往更安全、更富庶的兩江、兩浙地區?
要將人留住,除了軟硬兼施之外,還是要他們感受到留在楚山是受到真正的重視。
…………
…………
史軫知道徐懷有千金買馬骨之意,未再推辭,但回到淮揚坊宅子前,他稍作沉吟,站在宅門前跟王章說道:
“王校尉帶人先回去休息,明天到公廨跟我會合即可,沒有必要貼身跟隨——再說我那邊也沒有落腳的地方。”
王章也沒有多想,待史軫進宅子裏,便轉身帶人離開。
“爹,他們都是什麼人?”
這時候夜色已深,女婿姜燮還守在院子裏等史軫回來,打開門看到轉身而去的王章等人,疑惑的問道。
“哦,是坊裏巡街的軍將,恰好撞到爲父回來,盤問了幾句。”史軫說道。
家人差不多都已經睡下,史軫回到臥室,脫靴見腳底板血泡沒有破開,着老妻燒了一鍋熱水,燙了燙腳便上牀睡覺。
一路奔波,可以說是身心俱疲,但人到楚山卻又有說不出的亢奮,史軫躺牀上翻來覆去睡不覺,直到聽見城裏的公雞打鳴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小會兒,但又很快醒過來。
史軫掙扎着爬起來,走到院子裏待要打一盆井水洗漱,卻見妹婿魏成隆從隔壁院子裏走過來。
史軫沒有作聲,回頭看二子史珣、史璋、女婿姜燮以及外甥魏疆都站在院門旁,沉吟片晌跟妹婿魏成隆說道:
“汴梁是萬萬不能回的,局勢三五年間都不可能平息下來,即便這次求和能成,赤扈人也會隨時再度南下,這是完全作不得準的事。你要是真不想留在楚山,我可以厚着臉皮請軍侯幫忙安排你去襄陽。襄陽乃路治所在,城池宏偉、商埠繁華,你去襄陽可以做回老本行,疆兒也可以尋師苦讀,以圖功名。不過,你可要想好了,這時候離開可以,但他日想重回楚山謀求一官半職,我臉皮再厚,也沒有辦法幫你請託……”
“楚山能有什麼差遣叫人眼饞的,還需要謀求?大哥不是說笑話嗎?”
魏成隆笑道,
“先去襄陽也是個辦法——史珣有在戶部任吏的覆歷,到襄陽請託關係,謀個差遣不難,而在京西南路諸監司任吏,怎麼也要比在這窮鄉僻襄任事強出百倍;史璋、姜燮到襄陽後也繼續苦讀,老史家怎麼也該出一個進士光耀門庭了——襄陽乃商埠重鎮,漢江通往荊湖,皆是魚米之鄉,我也卻是正好可以做回老本行!”
“……”史軫微微一笑,揮了揮手說道,“你既然打定主意,那且去準備,我明日請軍侯安排人送你去襄陽!”
看到妹婿、外甥及二子轉身走開,卻是女婿姜燮提着木桶幫着他去打井水,史軫神色凝重的問道:“姜燮,你到這時還意在功名,一心就想着找處清淨之地苦讀嗎?”
“父親,姜燮想留在楚山。”姜燮說道。
“哦,”史軫眼睛一亮,問道,“你爲什麼想留在楚山?”
“兩次貢試未得題名,或許真就是差了一些運道,再努努力便能考上,但這些年姜燮也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埋首隻讀聖賢書。世道變遷,艱難叵測,特別是河淮殘破,成千上萬難民南涌,姜燮也有看到、也有感受,不禁想此時不能爲國效力,待數年、十數年後考得功名,真就能於國於民有利哉?父親來楚山之前,姜燮就想着倘若有機會投到軍中做一文吏,也比做一書蠹更能報效朝廷!”
“好!”
史軫說道。
他知道徐懷想將更多的人留在楚山,他也要想辦法幫徐懷將更多的人留在楚山,他當然不可能叫兒子、女婿一個個都離開楚山。
這些年來他爲人謹小慎爲,治家也遠談不上嚴厲,魏成隆等往日對他輕慢,他也渾不在意,但現在要改變這個局面,最乾脆利落的辦法,兩家人還是分開來爲好。
只要妹婿魏成隆一家前往襄陽,他兩個二兒史珣、史璋就算有點倔強脾氣,收拾起來總是方便的。
所以他剛纔跟妹婿魏成隆說話,字裏話頭都是咬住一個“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