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記得，母親臉上的錯愕以及緩緩倒下的身影。
他的眼睛突然看不清了，好像眼前有一塊紅色的紗布擋在他的前面。他渾渾噩噩的走到母親面前，說不出話來。
“媽沒事，就是有些累了。”馮蝶的聲音變得很虛弱，卻依舊溫柔的撫摸着蘇覺的臉龐，一點一點，似乎要將他的相貌記在腦子裏。
“阿覺，你……曾經問我念的是什麼？今天……我教給你。以後，你要自己祈平安了。”馮蝶的手將蘇覺鬆散的頭髮順直，然後慢慢的將自己常唸的經文念給自己的兒子聽。
這段經文不長，也牢牢的記在了蘇覺的腦海中。母親常年戴着的那塊懷錶也被戴到了蘇覺的脖子上。
“這些年啊，能有你陪伴，媽真的很開心。”
“阿覺啊，媽沒怪你，替媽好好活下去。”
馮蝶說着說着，眼睛慢慢的閉上，緊握蘇覺的手掌也沒了力氣。
後來，城裏的護衛隊來了，父親也來了。
蘇覺在母親馮蝶的棺材前跪了七天，也大哭了七天，在母親的棺材被擡走的時候，他暈倒在了地上。
再然後，蘇覺再也沒有見過父親蘇明軒的那個小箱子再打開了。
跪在蒲團上的蘇覺已經唸完了經文，他將那塊懷錶重新放在胸口處，開口道：“媽，我今天看見有人在做參軍動員了，我不知道要不要去……”
“媽，曦月是個好女孩，我很愛她……”
“今天阿花的腿好了很多，以前媽媽總說做人要有慈悲之心，我現在應該能勉強及格了吧……”
蘇覺在這個時候總有很多話要說，有時候，他沒有跟父親說過的話，沒有跟楊曦月說過的話，都會在這裏傾訴，如同他小時候，跟母親講述學校的事情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蘇覺站起身來，擦了擦臉上的淚痕，走出了房間。
翌日，當蘇覺像往常一樣，揹着包走出校門的時候，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蘇覺回過頭，是自己的同學也是自己最好的玩伴孔旭。
“阿覺，你看見昨天的動員大會了嗎？”孔旭問道。
“看見了。”蘇覺道。
“我也看見了，我想去報名。”孔旭臉上帶着憧憬。
“挺好的。”蘇覺點頭道。
“哈哈，我也覺得，這也算爲國家做貢獻了吧。”孔旭大笑：“走，我們再去看看。”
說完，孔旭便拉着蘇覺來到了動員大會現場，還是昨天的高臺，只不過換了一個人。
“我們去那邊。”因爲人太多擋住了視線，所以孔旭便拉着蘇覺換到了另一個地方。
“這有個凳子，我上去看看能看清嗎？”說着話，孔旭便踩到凳子上，向着高臺上面看去。
“砰！”一聲槍響讓人羣瞬間寂靜了一下，然後尖叫聲四起，所有人四處奔逃起來。
蘇覺怔住了，這個槍聲就像是一個開關，讓他瞬間響起了五年前的一幕，只不過，那次是母親，這次是同學。
“阿旭。”蘇覺大喊一聲，跑到孔旭面前。
“咳！”孔旭咳出一口血，順着嘴角流下來。
“這，這也算爲國家做貢獻了吧，浪費了敵人一顆子彈，哈哈。”孔旭笑着，背後，鮮血已經從衣服裏滲出，流在地上。
笑着笑着，豆大的淚珠從眼睛中奪眶而出，孔旭又咳了一口血：“阿覺，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會的，不會的。”蘇覺用力的搖着頭，雙手死死按住傷口的位置，可是依舊有鮮血不斷的涌出。
蘇覺低着頭，嘴裏只是唸叨着：“不會的，不會死的。”
“嗒，嗒。”淚水順着蘇覺的臉頰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上，與鮮血混在一起。
槍聲還在響起，四處奔跑的行人不斷有人跌倒在地，然後就是一片痛苦的嚎叫聲。
城裏的護衛隊很快擊斃了日軍的間諜，然後開始救助傷員。
等到有醫生來蘇覺這裏時，蘇覺就坐在血泊當中，無聲的痛哭着，身旁是已經停止了心跳的孔旭。
蘇覺沒有嚮往常一樣，去那個小院，而是徑直回到了家中。
洗澡，換衣服，等到蘇覺收拾好自身後，他走出來，直視着蘇明軒的眼睛：“爸，我要去參軍。”
蘇明軒的身體猛地顫了一下，他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他的心中有些欣喜，又有些害怕。
“你跟我來。”蘇明軒的聲音微顫，轉過身，慢慢走進自己的房間，然後又抱住了那個許久未見的小盒子。
打開蓋子，依舊是一把手槍還有一封信。
蘇明軒將信封拿出來，將盒子鎖上，慢慢的出了家門。
蘇覺默默跟在後面，心中明白，父親要帶自己去的地方應該就是他一直好奇的地方。
兩人走了很遠，來到了一處公墓地的一塊無字墓碑前。
“這裏就是我的老戰友們了。”蘇明軒的聲音充滿着回憶：“都是和我一起參軍的人，一起出生入死，一起生活。”
“可是現在，所有人中只剩我一個了。他們就躺在這裏，甚至沒有名字。”蘇明軒打開那張信封，抽出裏面泛黃的紙，上面是一排排的紅手印。
“我不想以後，在這裏看見我的兒子。”蘇明軒神情激動起來，用力的搖着頭：“你一個學生，在戰場活不下去的。”
“爸，我想做一名軍醫。戰爭剝奪人的生命，而我只是想拯救生命。”蘇覺看着父親的眼睛：“就如同我今天想要救回來阿旭一樣。”
“我的同胞們，同學們已經奔赴戰場，他們爲了我戰鬥，我不能帶在這裏什麼都不做，我不想他們像阿旭一樣……（死去）”
“……”蘇明軒的眼睛泛着淚花，面色像是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的樣子，他輕輕揮了揮手：“你走吧。”
蘇覺慢慢的向後退，轉身離開的時候，背後傳來細微的聲音：“活下來，阿覺，我只有你了。”
那一夜，蘇覺看見擺放着母親靈位的房間的燈亮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