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終於垂下手,喘息着掙扎在暈倒的邊緣時,他看到十幾名穿白袍的漢子躺在廣場的石板地上,而夜空中的月亮根本還沒有挪動位置。有一些人還在呻吟,其他的則只是沉寂地躺着。屍棄站在他們中間,面孔仍然用黑布遮住,雙手仍然是空的。大部分敵人是他打倒的。子恆希望所有的人都是這名厭火族殺的,旋即又爲這種想法而感到慚愧。血和死亡的氣味充滿着銳利而痛苦的感覺。
“你在這些刀槍裏舞得不賴,可靠的子恆。”
轉過頭,子恆喃喃地說:“我看不出十二個人怎麼可能打得過你們二十個人,甚至還贏了。即使他們之中有兩個自稱是好手。”
“他們是這麼說的?”屍棄輕輕一笑,“屍獠和我不夠小心,我們深入這片軟地許久之後,風的方向出了錯,我們沒聞到。在我們發覺之前,他們已經包圍了我們。屍獠死了,我則像個傻瓜一樣被俘虜。也許付出這樣的代價,也算夠了。是逃跑的時候了,溼地人。晉城,我會記住的。”終於,他放下了黑麪罩。“願你總能找到水和樹蔭,可靠的子恆。”轉過身,他跑進了夜色之中。
子恆也開始奔跑。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手裏正拿着一把鮮血淋漓的斧子。他匆匆地在一個死人的袍子上抹淨斧刃。那人死了,剛剛死的,他的身上全都是血。他強迫自己將斧柄插回腰帶上的皮環裏,才小跑而去。
邁出第二步的時候,他又看見了她,那個女人,廣場邊緣一個苗條的身影,穿着黑色的窄裙。她轉身跑開。他們之間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她跑進街道里,消失了。
子恆朝她原來站立的地方跑去。但孔陽突然出現在他面前。退魔師注意到刑架下面的空籠子。白色的石堆在月光下拉出一道影子。退魔師猛地轉回頭,用一種硬得像新輪框一樣的聲音說:“小鐵匠,這是你乾的?你爲什麼不提前說一聲,好吧,事已至此了!有誰看見你嗎?”
“一個姑娘,”子恆說,“我覺得她看見了。你不要傷害她,孔陽!肯定還有其他許多人都看見了。這周圍都是亮燈的窗戶。”
退魔師抓住子恆外衣的袖子,把他向客棧一推。“我看見一個姑娘在奔跑,但我以爲……沒關係。你把黃巾力士叫出來,帶他去馬廄。然後,我們要帶着我們的馬去碼頭,愈快愈好。天知道今晚會不會有船出港,否則我就只能僱一條船了。不要問問題了,小鐵匠?快點去!快!”
退魔師的長腿很快就把子恆拋在了身後。等到子恆從人羣中擠進客棧時,令公鬼已經跨上了樓梯,但子恆卻看不出他有任何匆忙的神態。於是,子恆也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步伐。在他身後的門廊裏,被他擠來擠去的人們發出一連串的抱怨聲。
子恆跑上了樓梯,心想:怎麼,孔贊現在知道他們了。
說話聲從純熙夫人房間的門後傳來。子恆不想去聽純熙夫人對這件事有何想法。他跑過純熙夫人的房門,將頭探進巫咸的房間。
黃巾力士的牀顯得低矮而巨大,有凡人牀舖的兩倍長,一倍半寬。它佔據了房間大部分的地方。而這個房間像純熙夫人的房間一樣寬大而精緻。子恆依稀記得巫咸曾經說過,這張牀是一塊詠唱木,如果是在其他時候,他一定會仔細欣賞這張牀上充滿流動感的曲線,這些曲線讓這張牀彷佛就是生長在它所在的地方。黃巾力士一定是在歷史中的某段時間裏曾經在孟莊居住過,客棧掌櫃還爲巫咸找到了一張合身的扶手椅,並在上面鋪滿了軟墊。黃巾力士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只穿着中衣和褲子,正一邊在一本放在椅背上的布皮大書裏寫着什麼,一邊用一隻腳趾甲慵懶地撓着另一隻腳的腳踝。
“我們要走了!”子恆說。
巫咸的身子一顫,差點打翻他的墨水瓶和書本。“走?我們纔剛剛到啊!”他嗓音隆隆地說。
“是的,走。儘快和我們在馬廄會合。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你離開。我覺得,應該有一道後樓梯通到竈房旁邊。”食物的氣味正從那裏傳過來,告訴子恆那裏應該有條通道。
黃巾力士遺憾地看了看那張牀。然後開始穿他那雙高筒靴。“但這是爲什麼?”
“白羽客,”子恆說,“以後再詳細跟你說。”他沒等巫咸問更多的問題,就衝出了房間。
子恆還沒解開自己的行囊,所以他只是將箭壺掛在腰間,披上披風,扛起鋪蓋卷和鞍袋,拿起弓,房間裏就再沒有他留下的痕跡了。牀角疊起的毯子上甚至沒有多出一絲褶皺。盥洗架上缺口的盆中也沒有濺出一滴水。他發現,就連牛油大蜡的燭芯都還是完整的。
子恆對自己說:我一定是早就知道我不會久留的。看上去,我沒有打算留下任何一點痕跡。
就像他推測的那樣,在走廊後方有一道窄樓梯,一直通到一條從竈房旁邊經過,然後可以連到外面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