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跟在身後的是人,一個女人,一個沒發覺自己滿面愁容,可惱憐憐的女人。
白襯衫皺巴巴的,身前一大坨散發食物氣味的黃,鬆軟的長髮隨風輕舞,凌亂不堪,就連照在地上的影子也顯得彷徨無助。
她的無助令人困擾,令人暴躁。
她還不說話。
紀邇往前走,她也往前走。紀邇停下,她也停下。一語未發,灰藍色的眼眸靜靜望過來,又好像將她的難處需要祈求說得明明白白。
“跟着我幹嘛?”
“害怕,那些人我不認識……怕他們再來,不知道爲什麼要盯上我。頭暈,有些噁心,是藥物反應,正常的是嗎?”說到最後,她幾乎要哭出來。眼淚含在眼眶裏,大眼睛透亮,水汪汪的,像是明月倒映在水中央。
深恨自己多嘴,紀邇煩躁,“找你朋友來接你啊。”
“沒有朋友。”
“家裏人呢?”
“在老家。”
“男朋友?總有男朋友吧?”
漂亮的女孩子只要想,永遠不愁沒有男朋友。
紀邇見過很多這樣的人,爲了男人拋棄過去的一切,離鄉背井重新開始人生。尼泊爾女人總不會一個人來中國打工。
果然,施迦露出思考的神色。
“有男朋友快找男朋友來接你,是時候體現他的男子力了。這種時候不找他什麼時候找他。”
有男朋友就好辦,趕緊找男人來,英雄救美的時候不出現,以後還想什麼時候出現。
可是施迦仍在猶豫,躊躇一如少女。
這種情況其實不正常。
正常戀愛中的情侶,遇到危險後會第一時間通知對方。哪怕對方是有婦之夫、有夫之婦,此刻正好是用人時,哪管什麼三七二十一,要麼來,要麼以後就別來了。
如果尚未確定關係,這種關頭也是確定關係的好時機,所謂患難見真情。
除非正在猶豫這段關係是否要繼續,或者對方是那種男朋友——老男人,糖心爹地,她收人錢財,隨傳隨到,對方只在空閒時間撥冗。不過按照平時業務所見,這是危機也是機會。什麼叫危機,危險中孕育機會,會做的人善於把握機會,讓對方好好疼惜憐愛一番,不說轉正,起碼能提高待遇。
“咳咳,不用怕人家有想法,人出現了,掉幾滴眼淚,撒個嬌,有什麼搞不定的,說不定還能漲工資呢。”
這話蜿蜒曲折,施迦聽不懂,想問她是什麼意思,就聽到汽車喇叭嘀嘀催促,車裏是剛纔的女醫生,替她看病的醫生叫她方院長。
方雲蓉換好衣服,打算送紀邇回家,車開到門口就見美人悽惘無助,而紀邇雙手插在口袋裏,擡着下巴,昂着腦袋,神情活似欺男霸女的惡霸。
美人的處境,她大約能猜到。經濟不寬裕,藥物反應還沒消退,說不定舉目無親,紀邇是她的救命稻草想要求助。
而紀邇呢,她最瞭解不過。嘴巴有多硬,心腸就有多軟,聽她說話能氣個半死,可碰到需要幫助的人,很少真的袖手旁觀。
美人歸美人,方雲蓉不是不同情,但美人終究是陌生人,誰曉得她背後會有怎樣的故事。
方雲蓉從車窗探出頭,衝紀邇招招手,“小邇,回家了。”
紀邇飛快地應聲,轉頭拉開副駕車門,回望尼泊爾女人一眼。
她想好了,如果尼泊爾女人什麼也不說,她就當不知道,如果尼泊爾女人開口要求她,她就勉爲其難幫她一下。
施迦咬着下脣,眼巴巴注視着她,想叫住她又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向她求助。紀邇的回眸給她希望,像是聽到了紀邇的心裏話,她終於猶猶豫豫開了口:“你能不能……你能不能……”
你倒是說啊,能不能怎麼樣?紀邇快急死了。
“你能不能去我家陪我一晚?一個晚上,我不敢一個人回家。”
“不能。”紀邇一口回絕。
想得出來。天曉得那女人家裏有什麼,她是那種同情心氾濫,腦子壞到給人家上門送人頭的人嘛。
明知希望不大,被人斷然拒絕,施迦仍感失望。
她下意識抓緊包,瑟瑟縮縮的樣子紀邇實在看不順眼。
“上車。”她說。
“啊?”
“啊個毛線,上車。”紀邇打開後面的車門,把人拉過來往車裏塞,按住她腦袋的時候摸到柔軟的髮絲,食指不禁順着頭髮纏繞捲了幾圈,還怪柔順的。
帶尼泊爾女人一程問題不大,可要是把人帶回家,方雲蓉必須有話要說。等紀邇繫好安全帶,她特意問:“把你送到哪裏?”
讓人上車時紀邇就已經想好了,她說出一個地址,方雲蓉點點頭,有分寸就好。
那是紀邇公司租的房間,俗稱安全屋,提供給工作需要變換身份,不方便回家的員工。小區保安公司統統打過招呼,有點風吹草動不愁找不到人幫忙。
不知道後座女人的來路,貿然把人帶回家不妥當,去酒店開房沒換洗的衣服不舒服,安全屋最合適。
說是說提供給員工,紀邇出外勤懶得回去也會去住,裏面有她的簡單行李,包括各種假髮和各色美瞳。
之前告訴方雲蓉,公司業務主要包括規劃愛情、穩定家庭、勸退小三。規劃愛情的客戶以年輕人爲主,有網課、有個案指導、有線下工作坊和團體活動。穩定家庭更受中年女性,尤其是家庭主婦的歡迎。而勸退小三業務則是中年男女的剛需服務,也是她們婚姻諮詢公司最賺錢的業務。
小三是時下通俗說法,從前叫情夫情婦,好聽的說法叫致命誘惑。
誘惑是真,致命也真。
客戶找小三,打的是外面彩旗飄飄家裏紅旗不倒的主意,奈何請神容易送神難,有些人不滿足於現在的關係想要改變,客戶不願意,這時需要另一批人馬出動。
紀邇公司就是這批遊走在邊緣的人馬。
有些小三容易打發,第三方給足金錢就行,有些則需要用上一些手段,比如離間雙方關係、轉移對方感情、予以適當壓力。最麻煩是那些油鹽不進,不求上位,追求真愛型的小三,這種得多管齊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頗費時日。
出外勤指的是離間關係、轉移感情、適當施壓部分,需要經常變化身份以滿足任務目標的內在需求。紀邇身爲老闆主要負責制定計劃,也會根據需要時不時出馬給任務目標製造些邂逅。她們戲稱要做致命誘惑的致命誘惑。
一到安全屋,紀邇先去洗手間把美瞳摘了,露出真實的瞳色,和大部分中國人一樣,瞳孔呈棕色,說得好聽些叫琥珀色。可不管怎麼好聽,都比不上她撿回來的那個叫施迦的尼泊爾女人好看。
梳妝鏡左側的櫃子裏放着市面上流行的各色美瞳,平時看起來好看,可假的就是假的,和施迦灰藍色近乎夢幻的眼睛一比,通通比成渣渣。
“釋迦?施迦。”在車上,施迦主動交待她出生於尼泊爾加德滿都釋迦族,來中國工作順便幫家鄉的朋友尋找親人,其他個人經歷並未多談。
方雲蓉問她是不是平時得罪了人,施迦思來想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隱約表示擔心可能是家鄉的惡勢力,因此不敢輕易報警。
間中當然有不盡不實的部分,方雲蓉和紀邇並不在意。萍水相逢,舉手之勞,她們不打算參與更多。
按照紀邇的想法,要不是施迦告訴她們中文名字,她以哎、喂、女人相稱也好,反正明天一早就把人掃地出門。
施迦進屋後老老實實站在客廳邊邊,小心翼翼打量安全屋的佈局。紀邇把她丟在外面,好一會兒沒有出現,她不自覺忐忑,不知是藥物作用還是其他,心臟怦怦直跳,幾乎要跳到喉嚨口。
跟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回家,實屬有生以來第一次,哪怕對方幫過她,是個好眉好目的女孩子,但是中文書裏寫越漂亮的女孩子越會騙人。而紀邇最不像騙子的地方在於她的態度:暴躁、不耐煩、惡聲惡氣,恨不得把善舉做成惡行,沒有一個壞人會把這些寫在臉上。
摘掉碧綠美瞳之後像是剔除了一絲妖氣,紀邇眼眸澄澈,目光深邃,像個早熟的學霸少女。
看清她的真實樣貌,施迦終於放心地笑了出來。
“笑什麼?”尼泊爾女人傻乎乎的笑容有些礙眼。
“你是個好女孩。”
好女孩是紀邇最討厭聽到的評價,沒有之一。
她沒好氣翻個白眼,惡狠狠地說:“過會兒就把你賣掉。”
施迦依舊呵呵直笑。
笑着笑着,肚皮發出咕咕叫聲,她一下子漲紅臉,慢慢用包擋住肚子。
“咕……”
又是一聲。
“對不起,我,我還沒喫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