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行衣無數次地幻想過自己回到京都後該如何激動。
是馬不停蹄地尋覓舊時好友一訴衷腸?還是滿懷憤怒與憎恨地徹查當年的血案?
然而事實卻是一個都沒有。
慢吞吞地回到了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家”,卻發現寧府舊址已被拆得看不出絲毫原樣,到處都是碎石雜草,只剩空落落的一片荒地。
荒地旁不遠處的小酒家尚未打烊。
此處鋪面不甚敞亮,燭火也昏暗,一看便是苟延殘喘的商鋪,平素沒什麼客人,好不容易來了一位比姑娘都美的華貴公子,卻是個死酒鬼,打進來便悶頭灌黃湯。
不過半個時辰,四五壇酒便被喝得精光,連掌櫃的都看不下去了,勸道:
“小公子,別喝了,再喝下去的話傷身啊!”
符行衣衝他扔了一個空罈子,沒好氣地道:“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要你來管我?!”
懶得聽人說教,便將銀錢丟在桌上,抱着半滿的酒罈出門。
夜間的風尚有些許涼意,符行衣穿得單薄,身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臉上卻面無表情,一如未入千機營之前、自己孤身一人時那樣冷漠。
她靜靜地走到了寧府舊址,將手中的酒灑在荒地上。
“人都死光了,還能有什麼好說的。你們自己喝,我就不矯情了。”
符行衣懶洋洋地丟掉了罈子,收回來的手搭在了腰間的佩刀刀柄上,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出來吧。”
身後的草叢傳來了一陣窸窣的細微聲響。
符行衣連頭也不回,聲色森冷陰寒,一字一句地道:“聶大將軍好興致,深夜突訪我寧家,也不事先打聲招呼,我這東道主真是怠慢您了。”
這話說得極不客氣,甚至有些壓抑着怒火的意味。
酒勁上頭,加上得知好友恩師皆是血仇,符行衣懶得再扯皮臉,索性撕去所有僞裝,厲聲道:
“我知道你在京都佈滿了耳目,但沒想到你連我都懷疑,居然要探子無時無刻地盯着我,隨時上報我的行蹤?”
“看在你今日得知要事,心情不佳的份上,我權當什麼都沒聽見。”
聶錚話語一頓,雙目微眯,道:“你倒是很少以真面目示人。”
那張終日笑意吟吟的虛僞面容,不過是世俗所需要的模樣。
更圓滑、也更適合生存,她的一言一行都是爲了獲取最大的利益,毫無真誠可言。
聶錚的真假性情都被她摸了個一清二楚,但她的面目卻如花隔雲端。
猶如蒙着一層似有似無的面紗,總也看不真切。
轉身回頭,符行衣昂首凝視着特意前來尋自己的男人,目光極爲冷漠,
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符行衣兀的噗嗤一笑,一掃方纔的陰霾之色。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彎成了半月,眸底的神色被藏了個一絲不露,令人不寒而慄。
裝作方纔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符行衣故意唉聲嘆氣,道:
“沒錢沒房沒僕役,以前沒覺得多慘,一回來觸景生情,才發現自己一無所有,真是倒黴死了。”
“你有我。”
男人微啓雙脣,耳朵鮮紅似血。
再怎麼不好意思,聶錚還是大膽地說出口了。
符行衣眼神一亮,爪子鬼鬼祟祟地伸向了他的衣襟。
誰知還沒碰到想摸的地方,細瘦的手腕便被他一把握住。
聶錚壓抑着怒氣的聲音驟然響起:“符、行、衣!你又想幹什麼?”
“男人有個鳥用,腹肌不讓摸,手癮都不能過,還算什麼我的?”
符行衣嘁了一聲,擺擺手,疲憊地道:“起開起開,別耽誤我——”
話音未落,符行衣便覺眼前一黑,竟是被聶錚解下的披風給裹住了全身,方纔還有些冷的身子頃刻間因男人的懷抱而蒸騰出了暖意,下一刻便被打橫抱起。
耳畔是低沉而沙啞的哄慰:“回家讓你摸。”
符行衣喫驚地睜大了雙眼。
自己只是隨口一提而已,沒想到真的被同意了!
色膽滔天的女流氓瘋狂搓手以示激動,只恨自己沒多生兩隻鹹豬蹄。
然而,大好的心情卻在回味到“家”這個字時頃刻消失。
符行衣平靜地道:“我沒家。”
感受到抱着自己的男人身軀一頓,符行衣竟有些放鬆的愜意,只等着自己被暴脾氣的聶錚放下。
嗯,這一次他應該要生氣了吧。
換做是誰,一次又一次地用熱臉貼上冷屁股都會失望的。
——我這種人,心思又多又亂,恃寵而驕,給點陽光就燦爛,虛僞做作,寧死不肯徹底交付信任,根本不值得別人真心喜歡。
——聶錚必定只是圖一時之快才和我在一起,或許……等他發現真正的我有多討厭之後,他就不會再喜歡我了。
——反正早晚都要被你甩掉,不如早些將你趕走,也免得你被我氣死。
符行衣躲在披風裏不露臉,臉上還在笑着,心裏卻百轉千回。
害怕他會離開,便瘋狂地做出許多惹人不快的事,檢驗他口中所謂的“真心”。
實則不過是將他越推越遠,飲鴆止渴。
符行衣左等右等,都沒有等到被放下,而是被男人抱得更緊。
“我帶你回家,”聶錚道。
有時候,向死而生只需要簡單的一句話。
符行衣的鼻頭有些發酸,忍不住哽咽:“不行啊,你做不到的。”
自己無論對戀人,還是對任何人、任何事,永遠都會心存疑慮。
傷害別人成了保護自己的本能,不安之情融刻在自己的骨血中,怎麼可能會被消磨得掉?
“除了放棄你,放眼全天下還沒有我做不到的事。”
聶錚不以爲意地勾脣一笑,將懷中人的腦袋按在胸前,道:“信得過便抱緊我。”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符行衣無力地張了張脣,手腕擡起又放下,逼得自己渾身顫抖不已。
“我會一直等你,”聶錚輕聲開口,“等你何時能正視自己的真心,放心大膽地依賴我。”
細白的手臂猛地環住了他的脖頸。
符行衣緊咬牙關,八爪魚似的掛在了聶錚身上,氣勢洶洶地恐嚇道:“敢鬆手就給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