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關山月 >第 56 章 章五十六:將浮水面
    元景十九年夏,皇家奉天寺。

    深夜子時,少年駐足於寶相莊嚴的佛祖金身前,目光冷漠地昂首視之。

    大雄寶殿內只有少年一人,僧侶皆已入房休憩,靜謐的環境中偶爾傳出一兩聲蟬鳴。

    身後的腳步聲愈來愈近,必定是常年習武並征戰於沙場之人方有的穩健。

    “小殿下如此專注,可是對佛法感興趣?”

    身材魁梧的青年男人不急不緩地步入大殿,朗聲笑道:“若要討教佛理,何必半夜來寺,住持每日辰時都會在此講經。”

    “所謂佛道不過是懦弱之人所求的心理安慰,毫無用處,”少年面色不善地回首睨了他一眼,道:“我找你只爲了扯閒話?”

    青年男人原形畢露,不甚在意地散漫笑道:“小王八蛋,少跟我來趾高氣揚這一套,你我如今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同爲滄瀾衛,平級知道不?”

    皇子咋了?

    皇子也得聽皇帝的話,老老實實地當棋子被使喚,淪落成無奈之下男扮女裝的變.態,此次出海遠洋必需以他跟班的身份當掩護!

    還不如他一個草民活得有尊嚴。

    少年微闔了眸子,額角的青筋跳得格外歡快,不過是個十五歲的毛孩子,暫且做不到隱忍得面不改色,便冷冷地開口:

    “閒話休提。明日離京在即,我數月前託你查的事結果如何?”

    青年男人斂了不少玩笑之色,抄了手隨口道:“該告訴你的時候,老子自然會告訴你,現在時機還不到。”

    少年眉頭緊鎖,陰森森地道:

    “寧滄海,你找死嗎?”

    “糾正一下,你應該尊稱我爲寧將軍或者寧叔叔。多大的小夥子了,一點禮貌都不懂,尊老愛幼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還不如我家小心肝懂事。”

    青年男人嘖嘖了兩聲,一把攬了少年的脖子,大笑道:

    “年輕人就得朝氣蓬勃,像你似的成天窩在宮裏頭,跟一羣女人勾心鬥角沒出息,再娘個兩年你就真成‘公主殿下’了,哈哈哈……走,叔叔帶你喝酒去,讓你看看怎麼當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

    “放肆!你等——”

    少年滿面錯愕地慘遭鎖喉,被青年男人如同拖死屍一般拖到了酒樓裏。

    少年初嘗烈酒千杯不倒,倒是青年男人沒灌兩口黃湯便醉得縮在桌底下。

    他抱頭鬼哭狼嚎道“夫人求你別打了”,又跪在地上對空氣發誓“我這輩子再也不敢偷瞄漂亮姑娘了”,最後將板凳腿誤當做夫人的腿抱住不撒手,死乞白賴、涕泗橫流地啜泣着“愛我別走”。

    少年面無表情地捏碎了手中的玉盞:“鐵骨……錚錚?”

    這妻管嚴的慫包嘴裏沒一句正經靠譜的話,他真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心腹重臣?

    父皇的眼神幾時瞎成這樣?

    “堂堂男兒,竟被妻子欺壓霸凌至此,倒不如干脆休了,一了百了。”

    少年滿臉厭棄地睥睨着醉鬼,心道:“我這輩子也不會如他一般丟人現眼。不過就是個女人,即便沒了又能如何。”

    九年如夢,恍然一覺。

    飄零島上已然天色昏沉。

    聶錚瞥了一眼楔好的木板,放下手中的鐵錘,起身回木屋。

    遠遠見到一縷黑色的濃煙直衝雲霄,聶錚情不自禁地眼皮一跳:

    那丫頭又鬧出何事了?

    聶錚竟隱約明白了昔日寧滄海的感受,即便內心不願意承認自己“丟人現眼”,但還加快了往回趕的速度,唯恐留在家裏的笨蛋捅出什麼無可挽回的簍子。

    彼時,符行衣正將就近打來的一桶水澆在最後一簇火苗上。

    眼前的整體除了竈臺有些許焦黑,便幾乎再無不妥之處,幸而挽救得及時。

    一回頭便見聶錚面色不善的模樣,符行衣本能地向後退了兩步,心虛得一匹。

    做個飯差點把房子給燒了,此事着實不光彩,若是讓聶錚知道,自己必少不了一頓冷嘲熱諷,還有抵死數落。

    膽戰心驚地看着聶錚打量火勢初息的木屋,他甫一擡手,符行衣猛地呼吸一滯,以爲自己要捱揍,眨眼就鑽進了桌子底下。

    然後擠出虛僞的笑臉,狗腿地討好道:“聶大將軍饒命,屬下只是不太熟悉除打架鬥毆以外的體力活,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必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聶錚:“……”

    不愧是父女,這如出一轍的本能動作,說不是親生的都沒人信。

    他危險地眯了眯鳳目:“出來。”

    符行衣連連搖頭,死活不肯聽話,渾身哆哆嗦嗦,聽他不冷不熱地開口:

    “莫非要我三跪九叩請你出來?”

    男人的語氣隱含着一絲不悅,符行衣心知今日之劫是躲不過了,便一咬牙一跺腳,從桌底下出來了。雖然內心狂吼“怕個鳥”,腿腳卻有些發軟。

    做好了迎接狂風暴雨般嘲諷的心理準備,不料卻被一隻修長的手攜起自己兩隻抖來抖去的小爪子。

    符行衣驚訝地微微昂首,只見男人斂了目光,看不出什麼情緒,手上的動作卻溫柔無比,沉聲道:“痛不痛?”

    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自己手上被魚鱗劃出的傷口——

    方纔用冰涼的海水洗過,如今還滲着血珠。

    符行衣打着哈哈乾笑道:“沒事沒事,我皮糙肉厚慣了,不過是一道小傷口,舔舔就——”

    話還沒說完,指尖便被溫軟溼潤的觸感所包裹在內,符行衣瞳孔放大,驚愕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微微頷首,含住了自己的手指。

    柔軟的舌尖撫過傷口處,原有的輕微疼痛剎那間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顆狂跳不已的心。

    符行衣連忙想抽離,手卻被攥得更緊。

    感覺到聶錚額角的長髮掠過自己的臉頰,符行衣懵然任其爲所欲爲,不多時被鬆開,聽他平靜地開口:“日後你不必再做這些事了。”

    符行衣連忙搖頭,道:“不不不,只要努力學,我可以什麼都會做!”

    不會修船,還不會幹活,若是徹底混喫等死,萬一被聶錚嫌棄是個拖累,這該如何是好?

    或者等到船修好了,他不肯放自己上去,將自己留在飄零島當野人,那就真的麻煩大了!

    “你所謂的‘會做’,便是將自己傷得鮮血淋漓,還險些燒了你我的容身之處?”

    聶錚微微頷首,眯眼問道。

    符行衣嚥了一口口水,尷尬地笑道:“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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