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行衣從未感到像現在這般累過。
彷彿可以卸掉所有擔子,放心大膽地依偎在聶錚的懷中。
鼻翼間縈繞着風霜的清冷與寒梅的幽香,再沒有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殘陽緩緩地隱匿在昆莫山之後,天色漸暗,面前的俊容亦逐漸模糊,隱約能看到男人身後似乎揹着一塊奇怪的巨大鐵匣。
“閉眼。”
他道。
符行衣聽話地輕闔了眸子,任由一隻有力的手臂將自己的身子抱了起來,不知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因爲連一絲顛簸也不曾有。聶錚的保護幾乎無微不至。
耳畔充斥着廝殺的吼聲,無一例外地在靠近自己時變爲淒厲的慘叫。
刀刃刺穿血肉,與骨骼相摩擦。
即便雙目不能視,符行衣也能想象到他該有多痛。
鮮血的鐵鏽氣味被隔絕在男人的懷抱之外,所有的血污亦被他擋得嚴嚴實實。
此起彼伏的震天雷巨響過後,天狼軍的大批援兵趕來此處,馬蹄踩踏着鬆軟的黃沙,漫天的揚塵嗆得符行衣連連咳嗽了好幾聲。
符行衣吐了滿襟的血,以爲自己將不久於世,便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
傳入耳中的男聲低語卻無比鎮定:“別怕。”
恍惚間似乎回到了數年前的橫雲嶺,符行衣掙扎着睜開了眼皮,入目便是銘刻在骨血中的那一幕,不由得呼吸微滯——
圓月清暉的照耀下,男人輪廓分明的面容暈染開一片溫柔的光芒,飛濺的血珠凝固在白皙如玉的臉上,猶如點點紅梅,更似鮮豔硃砂,給那張素來冷漠高傲的面容染上活氣。
倘若覆上一張猙獰的面具……
“月哥哥?”
符行衣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
聶錚敏捷地奪過了天狼軍士兵手中的彎刀,骨節分明的修長五指在冰冷的刃上悠然打了個轉,眨眼便割斷了敵人的喉嚨。
他從始至終優雅端方,聞言只是身形微頓,旋即極爲平靜地“嗯”了一聲。
竟然是他!
時隔一月,符行衣那雙浸滿了血污的眼眸終於露出了名爲“希望”的神采。
只屬於自己的月下少年,原來不是一個夢。
藏在暗處的少女心事在多年後重現,被自己從塵封的角落挖了出來,記憶依舊如昨。
符行衣看到聶錚被近百餘人堵死在敵營之中,但絲毫不覺得害怕,只是深感惋惜:
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自己纔將滿腔的愛意與信賴交付出去。
想到這,她又往聶錚的懷裏縮了縮,哪怕兩人身體緊緊相貼仍嫌不夠。
如若是聶錚,她願意付出全部的信任,毫無保留,哪怕被傷害也無妨。
賀蘭圖面無表情地看着遠處的兩人,毫不猶豫地挽弓拉弦,同時射出了三支箭:
兩支對準聶錚,一支對準符行衣。
利箭破空而來,符行衣瞳孔微縮,眼睜睜地箭尖直直地穿透聶錚的掌心,在距她的眼珠僅半寸的地方堪堪停住了。
而聶錚的兩條腿同時被利箭射中。
以他的速度本可輕而易舉地躲掉,然而一旦閃躲,便會攔不住最後的那支箭。
饒是如此,聶錚仍舊面不改色,彷彿體會不到半分痛楚,那雙銳利的丹鳳眼不經意地睨向旁觀的賀蘭圖,目光冰冷如刀。
他咬住箭矢的末端,緩而有力地將沒入掌心的利箭扯出來,箭身黏着血肉模糊的人體組織,符行衣光是看着便覺得痛不欲生。
騰出空閒的手之後,他迅速拔掉腿上的兩支箭,隨手扔在地上,看不出任何不適,反而頷首問道:“可有受傷?”
另一隻手一直在緊緊地抱着自己不松。
符行衣心疼得眼圈通紅一片,無力地張了張脣,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只得拼命地搖頭示意沒事,讓他千萬別爲自己擔心。
聶錚努力地想擡腿,然而鑽心的疼痛自腿骨傳來,他不可避免地深吸了一口氣,即便拼盡全力也難以移動分毫。
旋即昂首看向圓月高懸的寂靜夜空——
無風無雲。
裝滿震天雷的錦囊已空空如也。
周圍的天狼軍士兵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地擠做一堆,警惕地步步緊逼。
火器用完了,時辰尚且未到,還要繼續撐一刻的時間。
聶錚喉結微動。
他真能撐得住嗎?
“當……心……”
眼見賀蘭圖不再居於旁觀者的身份,而是親自動手,情況緊急,符行衣只得拼盡全力,立即擋在了聶錚的身前,雙臂緊緊地環抱着他的腰身。
符行衣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右臂與軀幹相連的筋脈被砍斷了。
撕心裂肺的痛楚如潮水般瞬間上涌,她疼到喊都喊不出聲,只能徹底癱倒在聶錚的懷裏,再提不起絲毫勁力。
“符行衣!”
聶錚牙關緊咬,怒道:“誰準你輕舉妄動,誰準你替我擋刀,誰準你亂逞英雄了?!”
他雙目通紅,身體隱隱顫抖,聲音低沉至極,眸底隱約可見一絲淚光閃過,旋即浮上了怒不可遏的火氣:“你若敢先我一步走,我便——”
“聶……聶錚,你可知道我爲什麼……堅持留在軍營,要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嗎?”
符行衣打斷了他的話,無力地笑了笑,聲音微弱,幾乎能被一陣風吹走。
“雖然……你脾氣古怪稀爛,嘴巴又毒又賤,說實話我經常都……被氣得想在你那漂亮的臉蛋兒上留幾個腳印。但我知道,你心腸不壞,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誰讓你是我的公主殿下呢?我只能好好寵着……”
聶錚緊閉雙眸,額角的青筋凸了出來,喉結滾動了一番,良久才壓抑着所有的情緒,嗓音沙啞地低聲道:
“再敢胡言亂語,罰你繞着沙漠跑到只剩一口氣爲止。”
若肯乖乖聽話,那符行衣就不是符行衣了。
“我小時候看話本……裏面的公主都要與將軍相配。要當大將軍,這樣才能保護我心愛的……小公主。我知道,你其實很想得到旁人的注目,以此獲得存在感,不承認也無妨,我在乎、我關心你,便……足夠了。”
符行衣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這張令人一見鍾情的俊臉,露出一個活潑的笑容,如春花初綻,寒冰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