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關山月 >第 72 章 章七十二:寒夜舊夢
    “若不是我去找管家要銀子,大哥不會生氣,娘也不會爲難姨娘您,讓您替我受過,手被打成這樣,您往後該怎麼辦啊……”

    青澀稚嫩的小少年跪在姨娘的榻前,淚如泉涌,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

    姨娘本是正妻房中的奴婢,相貌平凡,卻有一雙纖若無骨的玉手。

    被老爺看上,強納爲妾室,然後便遭到了正妻的處處針對。

    幸而雙手完好才能多少留住一些寵愛,不至於被掃地出門。

    她目光和藹地注視着少年,強忍疼痛,用血肉模糊的手輕輕地碰了一下少年的臉。

    “沒事,姨娘不疼,少爺快起來,姨娘的妝奩裏還有幾兩散碎銀子,你拿去用吧。”

    少年緊咬牙關,死死地搖頭。

    若是拿了這些錢,姨娘的手傷便無可醫治了。

    他從未如現下這般覺得自己窩囊廢。

    哄不好喜歡的姑娘,保不住血親的生母。

    可是再怎麼傷心難過,翌日去東宮時仍要逼迫自己笑出來。

    直到被太子拉着一起逃學,去了最偏僻的御花園一角,太子逐漸不知跑去了哪,少年才獨自躲在梅花樹下嗚咽痛哭。

    生母如今雖是姨娘,可府中的下人無一不是勢利眼,假惺惺地說什麼“手藝好”,將所有冬日纔開的梅花全都交由她打理,然後躲在暗處偷笑,議論着她凍得通紅的手。

    如今得見御花園中幽然綻放的紅梅,便想到了姨娘鮮血淋漓的慘狀。

    “哪來的毛孩子哭哭啼啼,平白擾人清靜。”

    微含薄慍的凌冽女聲自頭頂響起。

    少年慌里慌張地擡頭一看,情不自禁地愣住了——

    佇立於花樹下的美婦人着一襲月白的長裙,裙襬曳行於地,身量纖細高挑,冰肌玉骨,皓腕抱着一把樸實無華的古琴,正居高臨下地睥睨着他,五官深邃,不像東齊子民。

    “莊嬪?!”

    符行衣不可置信地失聲驚呼。

    李紹煜點了點頭。

    符行衣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看向聶錚,後者神情不變,唯獨眸中的冷意愈來愈深。

    這母子倆簡直就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說話做事相差無二。

    幕後真兇查來查去,竟查到了親孃的身上,不知聶錚該作何感想。

    莊嬪身爲北榮的長公主,當今北榮皇帝的嫡長女,自然可以將北榮皇室獨有的金錯刀賜予李紹煜,命他爲自己效力,成爲北榮埋在東齊的一枚釘子。

    “她……”

    符行衣神色古怪,悄無聲息地挪到了聶錚身旁,以便及時抱緊後者的手臂,戰戰兢兢地問道:“莊嬪與你非親非故,你爲何要幫她?”

    千萬別說是“喜歡”,否則聶錚可不得立即放棄追究的念頭,上去就是一刀捅死他!

    皇室內部的關係複雜混亂,亂.倫之事常見。

    太子少年時喜歡過“三皇妹”定瀾公主,後來聶錚恢復男子身份,太子頓覺天崩地陷,一顆真心居然給了男人,所以氣得差點吐血,拼命要弄死他。

    即便聶錚再怎麼不聽不聞皇室內部亂.倫敗德的齷齪事,但若親孃和義弟偷偷摸摸地搞在了一起,是個人都得發狂。

    幸而李紹煜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道:“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彼時,莊嬪聽聞他笨拙的解釋後沉默了許久,涼涼地道:

    “你倒是有孝心,不比本宮那親生孩兒,寧願躲在月老廟中‘求姻緣’,亦不肯見本宮一面,當真是個白眼狼。早知道便該在他出生時直接掐死,也省了這麼多年的麻煩。”

    少年茫然無措地跪在地上,聽她道:“你日後若是缺銀子,大可來尋本宮。至於你姨娘雙手被廢,興許過不了幾日便要被掃地出門,本宮可以想辦法將她弄進來,當我宮裏的姑姑,至少生活無憂。”

    少年連忙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喜上眉梢:“多謝莊嬪娘娘!”

    “不過,”莊嬪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紅脣輕啓:“你要爲本宮做事。放心,不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暗中與北榮互通軍機國情,死幾個卑微低賤的東齊百姓,拿血脈至親脅迫人背叛東齊。

    在莊嬪的眼中,的確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少年最初不覺有詐,只想着母親終於能安安穩穩地過上好日子了,便乖巧地替莊嬪做事,幫助後者將手伸到了皇宮之外,不動聲色地攪和着江湖廟堂皆暗潮洶涌的東齊國。

    後來他察覺到了不對勁,嘗試着逃離,卻被拿捏着母親的性命,掙扎不得,只能隱忍至今。

    符行衣終於得知了這一切,卻絲毫沒有找到真相的欣喜之感。

    李紹煜淡淡地笑道:“即便你們不殺我,莊嬪娘娘也不會放過我。我用你的命脅迫長巽兄,想讓你們一併死在大漠,她得知之後,認爲我擅自行動是對她的極大背叛。一怒之下,她已經將我的母親毒害至死,還派了人追殺我。”

    一輩子都活得這麼窩囊。

    從始至終,聶錚一直保持沉默,卻在李紹煜話音落地時一把攥了他的衣領,將人穩穩當當地提了起來,逼迫跪在地上的李紹煜站直。

    “堂堂的千機營將領,你即便是死,也得給我站着死。”

    李紹煜的瞳孔不可抑制地放大,良久才放聲大笑,此生唯一一次不計形象、不摻虛僞地笑,透露出瀕死的瘋狂。

    他猛然推開了聶錚,同時拔出地上的金錯刀,雙手緊握刀柄,毫不猶豫地捅穿了自己的腹部。

    “李風!”符行衣驚愕地大喊。

    聶錚踉蹌了兩步,堪堪站穩後,扶住了符行衣,喃喃道:“紹煜……”

    李紹煜虛弱地輕笑道:

    “一生隨波沉浮,受制於人,到了最後,至少這條命該由我自己做主。”

    舊日的溫柔少年笑着向後仰去,墜落於崖下狂風之中,眨眼便不見了蹤跡,彷彿他從未來過。

    聶錚看了一眼深不見底的峭壁,道:“如此高的懸崖,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符行衣美眸微斂,紅脣輕抿,任由長髮被驟起的狂風吹亂,露出完美的側臉輪廓。

    須臾,她微微昂首,凝視着月落日升的天際。

    “除舊迎新,”她露出一個溫柔而釋然的笑容,“他難得能過一個好年。”

    沒有勾心鬥角的猜忌與利用,沒有身受脅迫的不安與惶恐,沒有數不勝數的欺凌與踐踏。

    於一般人而言再尋常不過的生活,卻是李紹煜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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