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停了半日的雨，重新又下了起來，灑在這座黑幕籠罩的冷寂城市上。
寂臨城的民衆挎着包裹，牽着孩子，在大雨滂沱之中朝城市中心進發。
並不有序的隊伍被拉成一條極長的線，即便騎士們奮力催促，狀況也沒有好轉。
領到的食物是大半是水的清粥和小塊黑麪包，有不少人小聲抱怨。
徐盈和伊洛絲負責避免騷亂，從她們收到的消息得知，這恐怕是接下來一段時間裏最好的一餐了。
路上也有一些人選擇離隊，騎士們並未阻攔。
雖然上次的戰役讓城市居民對新人類有了不少好感，之中有很多發展成朋友或戀人的關係，但也不是所有人。
選擇離隊，就代表選擇了放棄新人類軍團的庇護，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
如今新人類勢力裏，也有不少新加入的寂臨城難民，他們看着這一幕，心裏既不忍，又無能爲力。
雖然步履緩慢，浩浩蕩蕩的五十萬人最終還是抵達了城市中心。
場面比想象中更混亂。
人頭攢動，擠在中心的廣場上，密密麻麻。
他們的正中心是變異成黑色的碩大枯樹，那象徵着深淵的大門，看起來宛如地獄的入口。
新人類的軍隊就駐紮在他們前面，幾乎挨着他們，在道路上不斷鋪設防禦工事。
看到幾輛重型車輛橫過來堵住道路，人羣裏終於有人按捺不住了。
“你們，你們打算在這種地方建防線！？那豈不是箭射過來我們只能當靶子？”
“不行，我要出去！出去！”
人羣中有人奮力朝外面擠，彷彿待在這裏不會有一絲生機。
擁擠導致了更大的混亂，再演變下去，必然出現踩踏事件。
這時，人羣裏的聲音突然統統消失了。
連同雨水的聲音也蕩然無存。
接着，人羣中躁動的那些人，慢慢升到空中，朝着外圍漂浮而去。
這意思彷彿是在說，既然要走，我們絕對不留。
但請安靜無聲地離去。
阿歷克斯停好車輛，擡頭看了一眼上方。
靜謐教會的主教主導了這一切，通過將決定離去的民衆拋開的方法，避免了可能發生的大規模踩踏。
希望一切都能和計劃一樣。
不再看着上方，他開始指揮其他“司機”，把車停在該停放的地方，鎖死車輪。
短時間內能做好遮蔽物的，也就只有“司機”的車輛加上“裝修工”的配合了。
還有就是，騎士的身軀。
防線的另一側，斯卡恩率領的聖十字騎士團早已準備就緒，銀白鎧甲的騎士列成排，宛如一道鋼鐵之牆。
魔女協會、植物研究所、炎蓮騎士團等組織藏匿在周圍建築當中，這幕景象，不禁讓人回想起當初白夜城的梅斯卡徒一戰。
只不過，當時軍團要面對是單一的神靈眷屬。
現在要抵抗的，是三方神國的正式軍隊。
其中不乏實力更勝當初梅斯卡徒的高序列強者。
軍團的指揮台同樣搭在寂臨城居民之外，雷格在無聲的雨幕中登上那裏，伸手示意所有人平靜下來。
雨水重新開始發出聲音，人羣嘈雜了片刻過後，紛紛望着雷格，似乎是想要一個解釋。
雷格先是環顧了四周一圈。
不止是指揮部，就連物資調配所、急救帳篷、後勤廚房等設施全都在防禦線邊緣，一旦開戰必被波及。
因爲沒有位置了。
“我知道你們有疑惑，對現狀產生質疑。”
“關於這一點，其實我也是一樣的。”
“我不能保證我們一定會取勝，不能保證你們每個人在戰爭過後都能活下來，把你們聚集在這裏，也只是爲了不讓神國的鐵蹄最先踏到你們身上而已。”
“想要自救的人，請你們舉起右手，我會安排你們離去，但埃爾諾拉的貴族老爺們、海肯的頑固騎士們、貝武夫的好戰蠻子們會不會這麼仁慈，我就不敢保證了。”
“但是——”
隨着聲音拉長，人們再一次擡起頭來。
“我們還沒有放棄希望。”
“如果沒有任何取勝的可能，我不會站在這裏，也不會讓你們站在這裏，”雷格指了指身後的陣線，“更不會讓他們站在這裏。”
“無可否認，這絕對是一場災難。”
“命運的審判將降臨在我們每個人頭上，我們可能會全軍覆沒，你們可能成爲奴隸，成爲勝利者的玩物，但我要說的是，只要渡過這一關，我會把勝利帶給你們，到時候不會再有任何人擔驚受怕，也不會再領到全是水的粥。”
“我向各位承諾，等到打完這一仗，我會讓如今站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喫到肉！”
肉……
聽到這個字眼，人羣裏不少人嚥了咽喉嚨。
在如今的寂臨城，肉是比黃金和魔晶更貴重的東西。
正站在後勤部帳篷口的林悅叉了叉腰，無奈笑了一聲。
該說最簡單的慾望往往能激起最單純的執念嗎。
不過。
我可沒有答應過這種事情，到時候還不是要我想辦法。
笑着搖了搖頭，她轉身進了帳篷，重新確認一遍物資庫存。
肉的誘惑讓人羣稍微鎮定下來，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當命運的硬幣拋出的時候，已經度過數次災難的人們往往願意相信——
那不會砸到自己頭上。
畢竟被砸到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仍舊有數千人選擇離去，雷格拜託黑路嘉將他們送走，中心的秩序總算穩定下來。
海柔兒在雨中乘着海浪，落到了指揮台旁邊。
“已經安排好了。”
雷格點了點頭，“感謝，真是多虧你們了。”
人魚的軍隊之前一直守着海下的推進器不被破壞，如今新人類軍團撤離，孤軍難支的它們也不必再強守着那些機械。
畢竟，如今的島嶼已經開出足夠遙遠，不在埃爾諾拉和貝武夫的必爭之地上。
軍團做着最後緊鑼密鼓的準備，已經整備完畢的勢力守在各自位置上，只是發呆看着雨水中的街道。
思考自己爲什麼會在這裏，這一生有沒有什麼遺憾的時間，只有現在了。
被遮擋的太陽看不出時間，正當一切準備就緒，青色閃電般折躍的李草準確落在雷格身邊。
他的表情已經傳達了情報。
海肯的艦隊，在西海岸登陸了。
……
西海岸。
艦船抵達空無一人的港口，光月的騎士從船上陸續登陸，佔據了整個海岸。
光月教派的副教派長達裏安清點好隊伍，擡頭看向東部的雨林，米哈瓦洛夫神情帶笑站在他身邊，面色如紙一樣蒼白。
“又回到這裏了啊……”這位曾屬於紅月教派的吸血鬼略有感概說道。
達裏安沒有接話，拔出腰間泛着月光白耀的長劍。
“全軍，朝城市中心前進，肅清一切攔路者！”
幾乎是話音剛落，雨林裏有一羣人急急忙忙跑了出來，達裏安的劍懸在半空，沒有揮下。
這些人手無寸鐵，有的連鞋子都沒有穿。
“大人，騎士大人！我們希望得到庇護！哪怕做苦力都行！”
衝到騎士陣線面前的男人誠懇跪下，雙手乞求。
達裏安俯視片刻，突然一劍削去對方頭顱。
“我說過，肅清一切攔路者！”
劍已揮下，身後騎士軍團紛紛抽出武器，衝鋒而出。
浩浩蕩蕩的軍勢排山倒海而來，從林子裏衝出來的寂臨城居民們絕望跪在了地上。
凝固在他們眼眸裏最後的情緒。
只有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