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平殊記不清傅庭安是什麼時候離開他臥室的了,只記得對方喝醉了酒,不耐煩地對他提了幾個問——謝平殊稱之爲“天問”。而他果然張口結舌,醉酒的傅庭安便劈手奪下他的筆,奮筆疾書,唰唰兩三下寫完了那道讓他深惡痛絕的平面直角座標系。

    ......怎麼說呢,哎呀,這。

    這傅庭安怎麼,喝醉了看上去就更標緻了呢?

    彼時傅庭安醉醺醺的,全然看不見謝平殊兩眼放光的驚喜,任憑謝平殊搓着手問:“嘿嘿,那這道題呢?”

    謝平殊覺得自己簡直是天生的指揮家。

    在數學的戰場上,提着名爲“傅庭安”的神兵,指哪打哪,趁手得要命。

    傅庭安就這麼幫他寫完了所有的數學作業,謝平殊如釋重負,傅庭安也心滿意足,兩全其美,謝平殊便發了善心,扶他回房休息。

    傅庭安便倒在他身上,軟綿綿的,卻不重。謝平殊虛虛地扶他,摸到一把瘦骨,情不自禁地皺了眉,卻聽傅庭安嘟囔着喊:

    “——媽。”

    謝平殊屏住呼吸,可傅庭安沒有再多說。

    他只是反覆呢喃這個字眼,又痛苦、又掙扎。

    直到謝平殊把他送回房間,謝媽過來搭手,兩人一齊幫他擺正身體。謝平殊驀一回首,卻看見傅庭安書桌上的相框,被擦得纖塵不染,夜風吹開窗簾,恬淡的月光飄進來,映亮相片上含笑的兩張臉。

    稍高的傅庭安穿着白襯衫,手裏捧着一本A大的錄取通知書,他那時就已生得十足俊秀,眉眼比現在要稚嫩一些,笑容內斂,卻很真誠。

    身旁的女人挽着傅庭安的胳膊,兩人容貌足有八成相似,但這女人氣勢極強,即便欣慰地笑着,也帶着一股說一不二的強勢。連傅庭安這樣鋒芒畢露的人,在她身邊都黯淡許多,如同陪襯,甘淪下塵。

    謝媽也望過來,眼圈又紅了:“這是你傅婷阿姨。”

    傅庭安清醒時,他們是不會進他房間來看的,因此這也是兩人第一次發現傅庭安對母親直白的感情。

    謝平殊“噓”了一聲,拉着謝媽離開房間,輕輕合上房門,又拍拍謝媽的肩。

    謝媽抽泣着,發誓似的:“一定要幫他們母子和好。”

    謝平殊不解追問:“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們有什麼矛盾嗎?”

    謝媽卻不肯再說了,只是不住地搖頭:“作業寫完了就休息吧,大人的事情,不要你擔心。”

    謝平殊其實不喜這句話,可他又實實在在只是個初中生,三觀都未成熟,如果傅庭安真的做了什麼違法亂紀的事——他還真狠不下心來把這剛幫他寫完數學作業的新家人扭送警局。

    ......只能先寄希望於爸媽吧。但願他們能時刻記得把事情進展說給他聽就不錯了。

    -

    傅庭安很快就搬回了學校,他的房間卻再也沒有復原成往日冷冰冰的客房。

    謝媽有意保留了傅庭安走時的陳設,一些傅庭安囑咐要丟的裝飾,她也悄悄留存下來,放回那間房。

    開學的摸底考,謝平殊成績也穩定發揮,缺考的數學還是被押去辦公室補考了,直接把他原本中游的水平再度拽回吊車尾。

    楊不畏和他難兄難弟,兩人一起去辦公室補課,不過苟旦成績倒是突飛猛進,不知道是不是寒假多抄了一份作業的原因,從桃園三結義的墊底單飛殺出了倒數前十。

    楊不畏怒道:“這都不請客,簡直是不知廉恥!”

    不知廉恥的苟旦壓根不在意,他樂呵呵地給網戀小女友發消息,楊不畏在他身邊吼:“起碼請根冰棍吧!!”

    苟旦把嘴貼在手機邊曖昧私語:“好~寶貝~拿了獎金就給你充企鵝會員~”

    然後轉過身,衝楊不畏翻個白眼:“什麼冰棍,沒錢。”

    楊不畏被他的雙標氣瘋了,立刻找謝平殊評理,然而一向公平公正的謝平殊這會兒正忙着丟他那塊數學選擇題專用的橡皮。

    ABCD選項一應俱全,謝平殊揚手一丟,橡皮朝上的一面赫然是“A”。

    謝平殊喃喃道:“不準。”

    他再丟一次,B,複道:“離譜,再來。”

    楊不畏:“......”

    等謝平殊把ABCD都扔了個遍,楊不畏忍無可忍:“這ABCD都是些啥啊?”

    謝平殊正色回答:“A是我哥明天搬回來,B是下週,C是下個月,D是寒假。”

    楊不畏:“.........”他憐憫地看了一眼思兄心切不自知的謝平殊,“你自己也清楚你哥不會回來了吧?”

    謝平殊:“不啊,我覺得他今晚就會回。”

    楊不畏拂袖離去,仍不忘痛斥兩個兄弟:“重色輕友,真不是東西!”

    -

    謝平殊一向端水大師,今天卻實在沒心情安撫楊不畏受傷的少男心了——摸底考成績都出了,傅庭安搬走都有一週了,連“戀戀”的小周都跟他加企鵝好友了。

    傅庭安,他還沒回來。

    手機又一陣震動,謝平殊卻沒心思看,然而震動越來越密,似乎是誰在急找他,謝平殊總算偷偷摸出來瞟了一眼——是小周。

    屏幕上彈出來的14條未讀,全是小週一氣呵成發來的。

    最新的一條語氣激烈,帶着一堆感嘆號,“他們欺人太甚!!!!!!”

    謝平殊:“?”

    他還想點開細看,卻聽苟旦做作地咳嗽了一聲,咳得迂迴輾轉、震天撼地,謝平殊擡起頭,望見他眨巴眨巴的小眼睛,心領神會,立即將手機塞回抽屜。

    下一秒,老李頭從他所在的後門處一掠而過,飛快從前門進了教室,怒喝道:“謝平殊!誰準你虛掩後門的?給我大開着,誰也不許關!”

    謝平殊撇撇嘴,擡腳踢開後門,又聽老李頭氣沉丹田:“好——所有人把摸底考的卷子拿出來,都看看自己考的是什麼東西!這節課先講大題,下節體育課你們體育老師有事,我來講選擇題。哼,這還不一定講得完呢,都給我抓緊點!”

    沒等他吼完,後排卻有人弱弱開口,混在一羣人裏說:“......可是現在沒上課呀。”

    就這一句,連謝平殊都在心裏讚了一聲“勇士”,果然老李頭當即怒目圓瞪,溝壑縱橫的臉驟然漲紅。

    他狠狠地一砸講臺,方纔插嘴的學生卻藏身在數十個無辜的學生之中,老李頭忍了忍,終究沒有發火,而是把手機往講臺上一拍:“誰說沒有上課?!”

    緊接着,他的手機中傳來一陣熟悉的上課鈴,全班鴉雀無聲,老李頭滿意了,轉身寫板書:“我抽人上來重做這道題——哼,卷子發下來半天了,我就看看你們有沒有主動訂正。”

    抽屜裏的手機還在不停震動,謝平殊再度摸出手機,卻見老李頭猛一轉身,和他對上眼神:“謝平殊,就你了!”

    謝平殊:“......”

    這也太會抽了,七道大題,他就五道不會。

    ——哈哈,剛好就抽到了呢!

    -

    等老李頭結束了他漫長的數學課,午飯時間也到了,謝平殊終於得以摸出手機看看小周幾近兩小時前發的消息。

    到底是什麼大事,值得小周這麼狂轟濫炸。

    謝平殊滑開屏幕,小周的消息便映入眼簾:

    “在嗎?”

    “有空了回覆我。”

    “急!!!”

    ......

    “學長,我今天看到你了,你看上去心情不好,我沒敢和你打招呼。我也看到表白牆上他們說的那些難聽話了,但我相信你不是那種人。”

    “我選好晚會的曲目了,《歡樂頌》。希望晚會時你也能聽到這首曲子,但願它能給你帶去力量。”

    ......

    “學長,他們越說越過分了。你不生氣嗎?”

    ......

    “他們欺人太甚!!!!!!”

    最新的一條消息是:“學長,很抱歉自作主張了,但是我實在不願意看到你這麼好的人再被污衊,他們都是嫉妒你,我想爲你澄清一些事,至少向他們證明,你根本不是‘同性戀’。”

    ——謝平殊呆住了。

    陌生的詞彙如一記重錘,毫不留情地砸在他心海,激起驚濤駭浪,直令他半晌回不過神。

    ......什麼意思?這東西是什麼?

    小周是不是認錯人了?他沒說他是傅庭安啊,小周認錯人了吧?

    可是、可是如果她沒認錯的話......

    傅庭安是什麼?

    .........傅庭安喜歡男人?

    謝平殊顫抖着手,點進瀏覽器,頁面卡頓,他便瘋了似的猛戳屏幕,直到終於進去瀏覽器,謝平殊屏住呼吸,在搜索框輸入“同性戀”三字,又煎熬地等待搜索結果。

    苟旦恰好過來,望見他剛點進詞條的屏幕上碩大的“同性戀”三字,頓時嚇了一跳:“靠!謝平殊你......”

    謝平殊卻大聲打斷他:“閉嘴!”

    苟旦連忙噤聲。

    謝平殊接着往下翻,無比認真地看着那些陌生的知識,昔日離他格外遙遠的東西就在剎那之間,默默地近了。

    那些虛無縹緲的邊緣羣體、那些殘酷冷血的治療手段、那些支離破碎的原生家庭。

    謝平殊明白了,爲什麼傅阿姨會和傅庭安鬧掰。

    ......傅庭安的親生父親,是騙婚的gay。

    傅阿姨,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同妻。

    人要有怎樣堅韌的心性,才能接受自己繼承了仇人最惡劣基因的事實?

    更何況他原本是萬衆矚目、人心所向的天才啊。

    傅庭安。

    他到底是自負,還是自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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