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十六年,臘月二十三
趕至年關,家家戶戶都熱鬧起來,長安城的紅燈籠給這滿戶的青石泥瓦增添了不少年味。皇宮內也在準備年宴事宜,宮人忙忙碌碌,穿梭在宮廊之間。
這日休沐,李胤抽出時間去驗太子功課。李佑小胳膊小腿在地上搖搖擺擺,手裏晃動着一把短刀,雖有模有樣,卻全都是花架子。李胤頭痛扶額地看着他,“你的武學師父教你這麼練刀的?”
武學師父確實沒這麼教過,只不過武學師父教得太難了,李佑一時記不住那麼多。他或許也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羞赦地搖搖頭,小短腿跑着到李胤懷裏,奶音十足,“佑兒記不住,不如爹爹教教佑兒吧。”
李胤垂眸看了眼粘在自己懷裏的小人,目光斂了斂,擡手摸在他的頭頂,“好,爹爹教你。”
李胤拔了腰間的短刀,身形忽地閃過,動作利落,甩了幾個漂亮的刀花,毫不拖泥帶水。半盞茶過後,短刀收鞘,李佑崇敬地看着他,“爹爹好厲害!”
李胤大步回了去,把他扛到了肩上,李佑軟軟的小手摸着李胤下巴青色的鬍渣,不知想到什麼,有些可憐兮兮,“爹爹這麼厲害,阿孃爲什麼不要爹爹,也不要佑兒。爹爹,我們去把阿孃找回來好不好,佑兒會很乖的,不會惹阿孃生氣。”
李胤步子頓住,他脣抿了抿,摩擦了兩下刀柄,語氣低了下來,“她現在過得很好,不會回來的。”
昨夜江南親衛通報,她不久就要成親了。
自李胤從江南迴來後,再沒有踏足慕晚閣,這夜是第一次,他去了那。宮殿裏的一切和她走時佈置的一樣,唯一多了一物,她妝鏡前擺着數十個各種花樣的小木雕,一男一女或緊緊相擁,或熱烈親吻,或小聲低語訴說情話。
這些小木雕都是李胤這些年親手雕刻的,昨夜命人送到了慕晚閣,他想象着她幾年之後的模樣,嬌羞嫵媚,欲說還休。他手一一搭在上面,妝鏡裏映照出一個男人的模樣,兩鬢生了白髮,眼角細紋越加的明顯,他今年四十有餘了,而她還是雙十年華的小姑娘。他老了,她還是那樣年輕貌美。
一滴晶瑩悄然落在女人木雕的手心裏,她捧着那滴水,眼裏卻是好奇之色。
李胤拂袖直起身,慢慢走到了裏間,這是他和她情濃時所在的地方。她的衣裳首飾就擺在牀頭,有些是他給的,有些是她從慕府裏帶來的。還有他送的令牌,這般難得好物她眼睛都不眨就留在了宮裏。
慕晚閣每日都會有宮人來灑掃,李胤脫了鞋履躺在牀榻裏面,過了這麼多年,這裏早就沒了她的氣息。李胤想着她還在,懶懶地靠在自己懷裏的模樣,整個人有貓兒似的饜足。
夜裏下起了大雪,大朵的雪花如片片鵝毛落在地上,覆蓋住行人留下的腳印。
翌日天明,李胤從慕晚閣裏起來,這麼多年罕見地睡了一整夜。他下榻起身,宮人昨夜知他來都候在外面,聽到動靜,陸陸續續地進來伺候。
李胤用完早膳,叫來福如海,“今日把慕晚閣裏面的所有東西都拿去燒了,牌匾也卸下來,這處宮殿就做…”他頓了頓,“做以後太子選秀預留的宮殿吧。”
福如海聽命下去,李胤去上了早朝,回到乾坤殿時在裏面批奏摺子。
很快福如海進來,“皇上,太師送人過來了。”
李胤顯而易見地皺了眉。
這幾年後宮無人,盧林沒少往宮裏送女人。上到他自己府中的適齡姑娘,下到九品小官的女兒,都被他往宮裏送,但李胤卻是一個都沒接受過。對此,他說了多遍讓太師不要再送,盧林卻總是以中宮不能無後爲藉口,女人總是不斷。
李胤頭疼地捏了捏眉心,“這次又是誰?”
福如海這話不好回,他猶豫道“皇上,您不如傳來親自見見?”
女郎殿門外進來,身姿窈窕,烏壓壓地長髮披在肩頭,身着一席素白色的曳地襦裙,眸子輕微波動,朱脣不點而紅。
李胤慢慢掀眼,目光漸漸凝在了她的身上,細語呢喃,“晚晚…”
女郎雙膝跪地,叩首而下,“民女慕綰綰拜見皇上。”
連聲音都是如此相似。
李胤失神過後,很快明白她不是她。
福如海在中間站着,瞅瞅這,看看那,最後道了句,“皇上,老奴先下去了。”
李胤沒說話,福如海知道這就是允了。
福如海退出後,李胤開口,“擡起頭來。”
慕綰綰擡了頭,那張臉和她簡直是一模一樣,除了那雙眸子,她看他時總是淡淡地,裏面透着狡黠和難以言說的無奈。
李胤轉了轉拇指的扳指,問她,“你叫慕晚晚?”
慕綰綰點點頭。
李胤又問,“你是哪個晚字?”
慕綰綰道“回皇上,是綰青絲的綰。”
李胤出神看她一會兒,隨即輕笑一聲,起身下了軟榻站到她面前,指腹掰過她的下頜,在上面摩擦了兩下,像是透過這張臉看到了故人,最後他沉沉地開口,“似她,終究不是她。”
慕綰綰被李胤送出了宮。
慕晚閣裏的東西全部被拿出去燒燬,唯有一座空了的樓閣。李胤再進去時裏面空空如也,連他雕刻的木雕小人都不見了。
李胤看了眼屋子,慕晚閣的主事宮女過來,“皇上,您看如何?”
李胤靜默地站着,道“把裏間的牀榻也拿出去燒了。”
宮女愣了下,很快應聲。
李胤出了慕晚閣,已是日暮西遲,他望了望天,眼睛微眯,這日頭越來越向下,就像他如今一樣。昨夜林景來給他診治,話語雖委婉,但李胤還是能聽出來,他最多還有十年的陽壽,而等到他壽終正寢,佑兒卻還沒到弱冠,他實在是放心不下。
“皇上。”福如海到他近前,手裏遞了張信紙,李胤低頭掃了眼,信封上寫了兩個字“江南”。
李胤淡淡地收回目光,道“燒了吧。以後都不必再送信過來了。”
十年後
大昭盛世太平,再無動亂。朝中亦是政治清明,雖有暗波但也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