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狹窄逼仄的地形,隊列一眼望不到頭,蜿蜒到了極遠的地方。楊弘信通過學來的點計人數的方法,左看右看,發現得有數千騎的樣子。至於天邊還有多少人,鬼知道,或許還有幾千,或許有數萬。
他們大部分人牽着馬兒步行,只有走在最前面的數百人策馬趕路,但也非常放鬆——雖然夏人似乎發起了反擊,但就附近這一片戰場而言,契丹的人數優勢依然是無法撼動的,這或許是他們輕鬆的來源。
很明顯,這是一場遭遇戰。
雙方都在行軍,加速趕往戰場,然後在獨固門一帶相遇了。
楊弘信看着聚攏在身邊的百餘名士卒,從地上撿起一杆契丹人遺棄的馬槊,掂了掂後,說道:“軍使在趕路,契丹賊子也在趕路,若任敵人擺開陣勢,可就沒那麼好打了。”
衆人默默聽着。
跟他過來的數十楊氏部曲早就習慣了聽從命令,另外數十名銀槍軍男兒也是沙場悍卒,都沒什麼害怕、畏懼的表情——武夫就是提頭賣命,既然怕死,何必出來賣命?
“此處地形本就狹窄,又有河流分去一半,剩下的就更窄了。”楊弘信說道:“走在前面的賊衆,器械不精,旗號不明,顯然是某個部落酋豪帶着私家部曲,數百人全聽他一人指揮,亂哄哄的。我欲直衝下去,給他們個下馬威,你等覺得如何?”
楊家部曲自然沒有意見。
銀槍軍的老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有一人上前,道:“你這小娃娃膽子倒是大,頗對我胃口。”
說完,老兵將兜盔摘下,摜於地上。又把衣甲解開,袒胸露乳,穩穩握住長槍,翻身上馬道:“不怕死的,跟我石三郎上!”
衆人沒有大聲應和,但熟練地整理器械,做好了出擊的準備。
有時候,行動上的支持無聲勝有聲。
楊弘信見老兵要肉袒前衝,呆住了。
好勝的勁頭上來,竟也要扒了衣甲,不過被手下人拉住了,低聲道:“軍中誇耀武勇的壞習氣,莫要學。”
楊弘信面紅耳赤,似是因爲被人比下去了而羞愧。
他知道,肉袒前衝這種事,從安史之亂時期就非常流行了。比如李嗣業面對氣勢洶洶衝過來的敵軍,肉袒赤身,帶着兩千步卒,主動對着騎兵衝鋒,將叛軍砍了個七零八落。
艱難以後一百多年,肉袒衝鋒更是誇耀武勇的重要手段。
聽起來很不理智,對自己生命不負責,但戰陣廝殺,可不就是一股子氣勢麼?
夫戰,勇氣也!
有這種不怕死的猛人,能激勵多少同袍的士氣?大夥一起併肩子上,直接就把對面打崩了。
“衝!”楊弘信漲紅着臉上馬,第一個衝了出去。
百餘騎跟在後面。沒有人退縮,甚至爭先恐後。
猛男聚在一起,就是這麼個情況。武勇、無畏的情緒是會感染其他人的,沒有人願意自己被別人看扁,那是一貫自視甚高的猛男們難以承受的。
比起被人輕視所導致的社會性死亡,生理上的死亡似乎更能接受一些,人不就是活一張臉麼?好死肯定比賴活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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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六部奚的一員,梅錄一貫覺得自己比較勇猛。不然的話,也不會被作爲大軍先鋒派出來了。
同時也有些遺憾。這次出來的都是騎兵,步兵極少。
奚人真正擅長的,其實還是步戰。只要給他們良好的訓練、精良的裝備,憑藉長期艱苦生活帶來的一股子狠勁,絕對可以成爲一支強軍。
劉仁恭、高家兄弟帶過去的燕兵餘孽他也看過,確實比一般的奚人能打。但他們訓練了多久?奚人終日干農活,才訓練多久?
術裏說得沒錯,奚人要想真正強盛起來,還是得依靠契丹,依靠阿保機。
去諸西逃投奔夏人,已經背叛了整個六部奚。御夷鎮之戰,被打得狼狽而逃,奚人紛紛嘲笑、輕視。
這樣的懦夫,已經沒資格當首領了。
前方傳來一陣嘈雜。
梅錄心中一驚,打馬上前,怒問道:“走個路都不安生,要打架回去打。軍中有軍法……”
說到這裏,他也傻了,目光愣愣地看向前方。
只有數個遊騎被人攆着屁股追殺。
敵人弓弦連響,遊騎慘呼不已。一人情急之下,甚至往沽水河面上直衝逃竄。
“嗖!”不知道誰策馬馳射,射中了他的戰馬,遊騎驚呼一聲,摔倒在河中。
敵騎看起來人數很多,因爲山道上瀰漫起了大股煙塵,這讓奚衆有些不安。
“愣什麼?上馬,迎敵!”梅錄大喝道。
奚衆如夢初醒,紛紛上馬。
但峽谷、河岸非常逼仄,根本站不開多少人。奚衆有人往前擠,準備廝殺,有人往後跑,準備去傳令,一時間亂作一團。
對面的敵人已經將馬速提到了極致,順着山道直衝下來。
零零散散的勇士迎了上去,但沒能起到分毫的阻遏作用,直接就被衝散了,生死不知。
百餘騎攜千鈞之勢,繼續前進。如同一柄小鑿,深深地楔入了五百奚衆之內。
前面的奚人慘叫落馬,後面的奚人破口大罵,卻幫不上忙。
人羣擠在一起,便是想揮舞器械都難,於是有人向兩側散開,試圖包抄。有人開始向後退,試圖獲得更廣闊的作戰空間。
梅錄急得揮刀砍翻了兩名擋在他身前的奚兵,剛剛扯出空間,就見一杆長槍迎面而來,嚇得他立刻施展絕技,險之又險地躲了開去。隨後大怒,抽出骨朵就要砸,卻見又一杆長槍如閃電般刺來,急得他用手臂夾住。
“嘭!”躲過了一下、兩下,第三下卻沒躲過去,一杆鐵撾打在他頭盔上,梅錄只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栽落馬下。
數騎從他身上踏過,長槍如練,將擋在面前的奚人盡數刺落馬下。
“梅錄死了!”驚恐的聲音猛然響起。
奚人大驚失色,士氣狂降。正在後邊擠擠挨挨,打算上前奮戰的騎士,沒有二話,立刻撥轉馬首,向後潰逃。
草原部落就這樣,頭人(指揮使)一死,沒有指揮副使、都虞候、虞候、十將、副將、隊正、隊副之類的各級軍官自發統帶,很快就陷入了羣龍無首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