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晚唐浮生 >第九十三章 向前看
    呂兗在臨朔宮文山殿內熬到了下直,匆匆翻閱了下公函,多是關於易定、成德兩個戰場的,見沒有任何「新聞」,便跨上馬兒,徑奔會川鄉鄧村宅邸——明日休沐,不用上直,不回家作甚?

    呂兗祖籍幽州安次,與韓延徽是同鄉,原幽州幕府下級官僚。大夏攻佔幽州後,作爲少數留任的本地出身的官員,呂兗得任北平府兵曹參軍事,依然是個小官。

    呂兗在幽州爲官多年,城內銅馬坊有宅,又於薊縣郊野置莊,已經是徹徹底底的府城人了。

    會川鄉在府城東南八里,鄧村就在邊上,一會就到了。

    到村頭後,他下了馬,牽着步行。沿途遇到村社百姓,都笑着打招呼,沒一點架子。「呂官人。」快到自家門前時,隔壁新來的一戶主人出來打招呼。

    「你是?」呂兗擡頭看了看,興建數月的宅子似乎已經完工,之前主人一直未出現,今日總算見到了。

    「小人突呂不,契丹人。」主人回道。

    「突呂不?難不成是契丹八部之突呂不部族人?怎以部落爲名?」呂兗奇道。

    「正是。」突呂不苦笑道:「小人幼失怙恃,艱難求生。後與一渤海士子學習中土文字、典章,得空練些武藝,替人當杖家,勉強餬口。這名字,也是胡亂取的,久而久之,就這麼叫了。」

    「可有姓氏?」呂兗問道。

    「小人曾爲奧姑餘廬睹姑之隨從,前往營州,被賜姓耶律。」耶律突呂不回道。

    呂兗看了看他的年紀,好像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暗歎一聲,道:「如今是在薊縣安家了?」

    「正是。」耶律突呂不說道:「奧姑已被聖人冊封爲婕妤,原本親隨沾了光,盡皆赦免罪責,放散至薊縣,落戶爲民。」

    「你既學過文,該取個正經名字。」呂兗聞言有些同情。

    幼失父母,卻並不自暴自棄。相反,在餬口的同時,想盡一切辦法習文練武,有這等心志,何事不成?呂兗就欣賞這等有上進心的少年郎,無論蕃漢。

    「不敢。」憋了半天,耶律突呂不蹦出了倆字。

    「爲何?」呂兗勸道:「少年郎今後若還想上進,耶律突呂不這名字是不成的。」

    突呂不沉默良久,終於嘆道:「其實我已有名。奧姑賜我耶律之姓,聖人賜我名全忠。」「這.....」呂兗有些驚訝:「不意你還見過聖人。」

    耶律全忠臉上的表情十分糾結,呂兗從未想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也會如此多愁善感。

    「見過。」耶律全忠落寞地說道:「太醫署的醫官替奧——耶律婕妤把脈,證實已有身孕。聖人大悅,耶律婕妤趁機爲我等求情。聖人召見,席間賜我名全忠。」

    「原來如此。「呂兗點了點頭,隨即又看了看旁邊新起的屋宅,道:「皇恩浩蕩,賜了你不少財貨啊。」

    宅子其實不錯,雖然只有一進,但足有三間房,兩側還有廚房、柴房、牲畜棚。牲畜棚之內,竟然還栓着兩頭牛、十來只羊。

    家門敞開着,隱隱看到一些傢俱,還挺齊備的。

    這是厚賞了啊!看來聖人對新封的耶律婕妤非常寵愛,連帶她的隨從也各有賞賜——好吧,或許得賞的只是少數人,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被聖人賜名的。

    聽呂兗說「皇恩浩蕩」,耶律全忠卻苦笑了起來。這其實是恥辱!

    營州之戰,萬餘大軍被李存孝打得稀里嘩啦,一潰數百里。高家兄弟臨陣倒戈,殺節度使蕭室魯,將營州獻了出去。

    殺帥造反,這在中原司空見慣,但對契丹而言,委實過於震撼了。其深層次的原因,很多人不願意明說,但耶律全忠已經想明白了:漢人根本看不起

    契丹,即便投奔過來,也是一時權宜之計,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會再度投回去。

    有這兩條,還不夠恥辱嗎?

    好,如果還不夠。那麼大薩滿餘廬睹姑作爲阿保機的親妹妹,被夏人皇帝霸佔,日夜侍寢,甚至還懷上了仇人的孩子,夠不夠恥辱?

    耶律全忠到底是契丹人,看着自家的家鄉、同胞混成這個鬼樣子,說不心痛是騙人的。呂兗似乎能明白耶律全忠的苦悶,道:「路還很長,小郎君珍重了。」

    契丹人爲自己部落的頹勢而難過,作爲燕人,呂兗又何嘗不是呢?只不過正如他所說的,路還很長,人要往前看。今上看樣子也不像是會倒行逆施的,相反還很有手腕,已經在向滄景、幽州兩鎮士人示好了,呂兗也恨不起來,甚至還想加入....

    ******

    天高雲淡,秋風正好。

    喫罷早飯後,呂兗牽着馬兒,與十一歲的兒子呂琦並轡而行。

    營州刺史種覲仙途經鄧村時,非常喜愛小兒,願收他爲弟子,悉心教導。

    自家兒子被名滿魏博、滄景的種夫子看中,那可是大造化。因此,雖然兒子年歲還小,呂兗還是狠下了心,讓家中僕人護送,把兒子送往柳城,拜入種覲仙門下。

    今日便要啓程了。

    耶律全忠一大早就起來了,在田間修葺溝渠。

    活很多、很累,幹到日上三竿,他便坐在田埂上休息。

    村中來了七八戶夏州移民。他們也不見外,直喚耶律全忠爲「小契丹」,與他開着玩笑,有時候也會借農具給他,教他新的農業耕作方法。

    「小郎君家裏有這麼多牲畜,事情就簡單了。」一位黑臉大漢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畝地可以養十餘隻羊。你要是嫌累呢,種了牧草後,直接把羊趕進去放養,養個十隻以上不成問題。如果勤快點,割草餵養,那興許可養十五隻。別小看這五隻的差距,五年、十年下來,你比別人多掙多少?你將來還要娶媳婦,這時就該勤快點。」

    耶律全忠默默聽着。

    黑臉大漢名叫嶽三郎,一副漢人打扮,也說着漢話,但那碩大的耳環說明了一切:這個以漢人自居的傢伙,其實就是個党項子。

    嶽三郎講起農事頭頭是道,很多是耶律全忠聞所未聞的,聽得他將信將疑。再看看嶽三郎右手虎口、手掌以及左右食指、中指上厚厚的老繭,說他不是玩弓多年的武夫,怕是都沒人相信。

    這種人和你講如何種田養牲畜,靠譜嗎?

    「怎麼?小郎君不信?」嶽三郎說了半天,見人家沒動靜,黑臉上騰起一股怒氣,道:「這是聖人遇仙,得傳授仙法,然後教給大夥的。我在家中幫父兄幹了多年活,親眼所見,親身經歷。夏州苦寒之地,原本才能打多少糧肉?根本不夠喫的。現在呢?混個肚飽不成問題。若非老父亡故後,我被兄嫂趕了出來,都不願離開夏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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