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晚唐浮生 >第八十二章 出使、買賣、辯經
    同光三年(918)的正月平平無奇,一如這個龐大的帝國。

    但邵樹德就喜歡這樣平平無奇的日子。

    每過一年,歷史的慣性就更改一點。

    駛向歷史深淵的晚唐五代戰車,在他這位老司機的不斷點剎下,速度已經大大減緩,並且悄然轉向,離一條更好、更平坦、更光明的道路越來越近了。

    至於爲何不把剎車踩到底,然後猛打方向盤,因爲邵樹德怕翻車啊。

    社會風氣這種東西,不是下一道命令、建立一個新制度就管用的,它有慣性,有習慣於這種風氣的既得利益者,有內部應力,需要某種方式來釋放掉。

    要麼是大爆炸式的集中釋放,要麼就花水磨工夫一點點消磨。

    做時間的朋友,讓制度的牢籠在時間的加成下,一點點馴服風氣這頭怪獸。

    每過一年,邵樹德都彷彿看到那頭怪獸被關在籠子裏,不斷哀嚎,反覆撞擊。

    大夏開國的第十八年,怪獸的體力已經大大衰減,風氣肉眼可見地產生了變化。

    這叫什麼?

    這叫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換個人,籠子早破了,自己也被怪獸啃噬得體無完膚。

    正月初二,新年正熱鬧的時候,邵樹德已經開始工作了。

    他找來了在海上聲名鵲起、被授予正八品上宣節校尉的王黑子。

    別看王黑子在海上生龍活虎、威風八面,但在入宮之後,卻十分拘謹。正所謂“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他之前的眼界還是太小了,沒見過世面,被威嚴肅穆的宮殿給震驚,又被長戟如林的侍衛給震懾,沒戰戰兢兢已經算他膽子大了。

    “王卿對宣節校尉可還滿意?”邵樹德高坐於上,美人環繞身側,輕聲問道。

    王黑子偷瞄了一眼,便低下了頭,回道:“臣回家鄉,縣尉見到我,平輩論交。主簿說話很客氣,還請我喫茶。縣丞、縣尊見了面,也寒暄了幾句。臣——非常滿意。”

    “這是你拿命換來的,有此待遇,也是尋常。”邵樹德說道:“王卿年齒幾何?”

    “三十有三。”王黑子答道。

    “正值盛年,就此安享富貴,有點早啊。宣節校尉,對王卿這種大才來說,也小了點。”邵樹德說了一通,話鋒一轉,又道:“三十來歲的年紀,就不想封妻廕子麼?”

    王黑子有些喫驚。

    封妻廕子有兩種可能,一是勤勤懇懇做了一輩子高官,臨老致仕時或有一二名額,另外一種則是立下大功勞,這個無需論資排輩,也無需衣紫,只要功勞足夠,就可封妻廕子。

    他這種八品散官,想都別想,除非立下奇功。

    “臣又何嘗不想,苦無機會罷了。”王黑子老實說道。

    “今有一個機會,你願不願意?”邵樹德問道。

    “臣願意。”王黑子飛快答道。

    不是他被功名利祿給迷了心竅。事實上,對他們這種小人物而言,攢夠封妻廕子所需的功勞是非常困難的,往往需要豁出命來搏。

    他剛剛靠捕鯨得授散官,還沒好好享受,就又要去拼那九死一生的富貴機會,內心之中是不太願意的。

    但聖人既然這麼說了,他又如何能拒絕?只能硬着頭皮答應了。

    “很好。”邵樹德說道:“朕需要你快馬前往登州,帶上你的原班老兄弟,去接一艘新船。”

    王黑子默默聽着。

    “平海軍也會派出一艘船隻,與你等一同南下廣州。”邵樹德繼續說道:“至廣州後,稍事休整、補給物資、裝載貨物,然後便隨一艘大食商船離開吧。放心,內務府已經與這艘船的主人說好了,許下了諸般好處,他願意帶你們回大食,大約三月份離開。時間不多了,你儘快離京吧。”

    王黑子有點懵。

    他航行到紀州東海岸,就已經稱得上是遠航了。大食在什麼地方?數萬裏之外?其間多少狂風巨浪,又有多少艱難險阻?真能安全往返嗎?

    “臣遵旨。”王黑子無奈,只能應下。

    邵樹德點了點頭,揮手讓他離開。接下來,自有官員與王黑子詳述細節。

    他不是臨時起意。

    事實上早有通過海路訪問各國的打算。只不過如今的航海技術實在太落後,風險太大,始終沒下定決心罷了。

    但在引導海洋捕魚這麼多年後,不敢說進步了多少,至少盛唐年間的水平應該達到了,甚至有所精進。

    一個很大的誤區就是,很多人總覺得我們祖上曾經有過某某東西、某某技術,然後就默認它是一直存在的。

    但事實上呢,技術這玩意是有進步和衰退的。承載技術的是人,人沒了,技術就退步了。

    哪怕你有相關技術書籍保存下來,效果也很有限,因爲你沒有從事這個行業的人才了。

    人才斷檔、產業萎縮的後果,在21世紀仍然屢見不鮮。俄羅斯人技術靠考古,折騰了三十年,別說航母了,水面艦艇都快整不起了。

    所謂點亮某個科技,然後你就一直會,那個是遊戲中才會出現的事情。

    真實世界中,點亮的科技會熄滅,技術會退步。

    以前能造排水量一百噸的船隻,現在十幾噸都費勁,因爲你沒有相關產業了。

    產業沒了,人才也沒了,經驗流失,生產工具報廢,等到後來人想重新恢復時,只能一邊考古,一邊重新造輪子。

    在中國古代多次被重新發明的水車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大夏開國之時,爲什麼要迫切引進大食甚至新羅的造船、航海人才?因爲你的技術已經退步到了相當程度,你就是不會了,必須要別人來教。

    苦心孤詣這麼多年,海洋相關產業從萌芽變成了幼苗,又漸漸開始長大。

    各大港口附近,伐木、烘乾、切割、加工、造船一整條產業鏈慢慢培育了起來,從事這個行當的人越來越多,產能也越來越大,因爲市場需求存在。

    如果哪一天,市場消失了,這些產業也將慢慢維持不住,逐漸萎縮,流失人員,一切重歸於零。給後人留下的談資就是某某港口曾經多麼興盛,造船技術多麼先進,認爲一個穿越者過去,絕對能扭轉頹勢,重新恢復,因爲這些技術都是我們的老祖宗曾經掌握過的。

    但殘酷的現實是,已經進了墳墓的老工匠不會爬出來給你講處理木材的訣竅,曾經年輕的小工也老得掉牙了,你費勁心力,才找到了三五個勉強傳承了當年小部分技術的後生,水平還很低,想要靠他們重振這個產業,這輩子都不太可能了,除非能引進外地乃至外國的相關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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